A Venice with No Venetians in 15 Years
Op-ed
15年後,將不再有所謂的威尼斯人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Venice, IT
June 2014

船夫握著長櫓,在一艘艘瘦長的貢多拉(Gondola)船尾悵然地搖著,載走成堆威尼斯人的皮箱、包裹、家具──這是電影《威尼斯症候群(The Venice Syndrome)》裡層出不窮的畫面。
遊客湧入的季節,我們在一間走道狹窄如倉庫的小書店,翻找貢多拉模型圖與木材。鬍髮花白的老闆佛蘭可挺著肚子、雙手叉腰,站在只容一人通行的店門口看著街道,懶於搭理遊客。不像他幾條巷子外的朋友吉爾伯托──全威尼斯最熱衷研究船隻模型的中年大叔,每日埋頭研發新船隻造型──或任何努力招攬觀光客的店員,他只是沉默地立在原處,像守在自家門口般,偶爾推推鼻樑的鏡架。
一位女子走到巷口,架起一支與肩同高的麥克風,將皮箱放在地面攤開,面向對街的咖啡廳歌唱。正曬日光浴的人們把身體側向另一旁,防備女子拿著帽子前去討幾塊零頭。佛蘭可拉了拉自己襯衫領口、回到店裡,整理角落裡堆積灰塵但仍擺放得相當工整的書堆,和窗邊已褪色的陳年海報。這間只供應基本款貨品的小店,在遍布全威尼斯光鮮亮麗的全功能禮品店中,顯得既老派又突兀,在遊客眼中遠遜於一間店面該有的光鮮。
又有遊客好奇地靠近櫥窗了,佛蘭可並不搭理,像已習慣並預料他們終將失望。他望著對面以威尼斯為名的咖啡廳,服務生正極力銷售著不只威尼斯人難以下嚥、也令遊客奚落的飲品及餐點。
威尼斯每年吸引2000多萬名觀光人潮。走在街道上,常被路旁餐廳的店員拉客,其面孔來自越南、中國、印度、土耳其,店內客層亦有一半非義大利身影,遑論草根威尼斯人。威尼斯傳統化裝舞會必備的服飾、面具、紙扇掛滿主要幹道,尤最常見中國扇子魚目混珠掛在威尼斯扇前。叫賣的小販皆非義大利面孔。
每走下一座小橋,都見非籍年輕人把名牌包擺在石板路上叫賣,包包數量僅十餘個,常見他們雙臂掛滿著穿梭大街小巷、頻繁更換地點販賣。華籍面孔則站在橋邊,不斷朝路面摔一種塑膠製的洩憤軟球,除了示範,更像在冷清的攤位上自我發洩。
已不必提及街友,在川流不息人潮中隨處乞討。威尼斯何時開始出現典型觀光化地區屢見不鮮的景象?翻閱歷史,已難以推估。觀光化帶來人潮與資金,也帶來喧嘩、污染與文化流失;前者由少數財團獲利,後者卻由所有居民買單。
近10年來,威尼斯原有的20多萬居民已降至5萬多,大多數難以承受物價高漲,被迫搬離蘊藏著世代記憶、卻已遭商業化的歷史空間,將老家賣給外來置產客作為偶爾到威尼斯度假的宿點。《威尼斯症候群》內提及,目前幾乎僅剩老一輩還守在家園,且正陸續凋零或遷離。更有居民斷言,2030年,威尼斯將不再存有歷史定義中的威尼斯人。
我看著地圖上威尼斯如小魚般的形狀。未來的威尼斯,是否將成一座觀光功能島?或者我該確認問句的時態:是否今日已是?
今日的威尼斯,每天吸納6萬名遊客,大過於原居民5萬多人。
清晨,威尼斯仍一片清爽,市集上零星有老奶奶、老公公購買家常食材,鴿群漫行地面。當太陽正式露臉,在地身影消失,外地遊客魚貫而出,將威尼斯擠得水洩不通。街頭巷尾充斥著導遊領路的擴音器聲、攤販叫賣聲、郵輪汽笛聲。地面常見摔爛的甜點或幾灘吉拉托(Gelato,義式冰淇淋)痕跡。
搭交通船往返各碼頭,便能看見海面上遍布著巨型豪華郵輪。船身覆以鏡面藍漆,在波光粼粼的海水映射下,顯得亮麗而刺眼。高聳的郵輪遮蓋了天際線,在其下方,一艘艘貢多拉船顯得極為渺小。船上的手風琴與走唱歌聲,也被郵輪雄厚的汽笛聲掩蓋。
在一列靜謐碼頭散步,本以為是民宅後院,卻仍免不了被招攬生意:「來吧!來搭船!」貢多拉船夫穿著紅白或藍白相間的傳統條紋T恤,載著遊客在水面上緩行。穿梭房舍間的河道時,他們必須謹慎閃避其他貢多拉、渡輪、汙水處理船、甚至是遊客忽左忽右地划槳的獨木舟。

遊客朝拱橋上的我們招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瞬間我狐疑地猜測:那是遊客的互相道禮,抑或是將衣著樸素的我們誤認為當地人的一種致意?我非威尼斯人。而船夫怎麼想呢?《威尼斯症候群》裡,貢多拉一次次成為搬家貨船,船夫載當地人一個個離去,便也興起遠走的念頭。他們從近海、陽光燦爛、充滿古樸獨棟民宅的威尼斯,搬入內陸、外觀如同幾何積木方塊般的集合式住宅。
隨貢多拉行船的歌手,在為遊客演唱時,已無法完全投注情感:「只是點唱機。」和隨處可見的手風琴師般,他們都僅僅虛應故事。
在威尼斯人陸續搬離後,2010年,當地郵政總局也宣告關閉。這座建於1228年、坐落於大運河上的四層樓建築,被班尼頓集團收購,規劃為大型購物商場。
去年的威尼斯雙年展曾有著陰雨霏霏的天氣,街道泡在水裡,連聖馬可廣場都成一大水池。政府搭建臨時棧板橋,讓踩著長筒雨鞋的遊客便於行走。這幾年,當地淹水情形日漸頻繁,總聽人說其正漸沉沒,卻想起《威尼斯症候群》裡,仍守在這裡的威尼斯人們說:「如果這城市還有心跳,那必須來自威尼斯人。」他們舉起自己的布條,抗議里亞托(Rialto)橋成為觀光客的景點。即使這座島終將沉沒,他們仍竭力喊出心聲,為了一座具有成長記憶、卻再難駐足的橋。
那不是單純的排外情結,而是被逼得已流失生活色彩的掙扎與悲鳴。
「我再也不願在白天到聖馬可教堂。」年邁的女作家說,那裡滿是瘋狂遊客,晚上才像樣。但諷刺地,為了能繼續留在家鄉,她必須把公寓一隅出租給外來遊客,才能勉強應付高漲的物價。
對他們來說,童年記憶中的威尼斯已不復返,前輩留下的歷史餘韻,已被洶湧而來的鈔票沖淡。剩下的5萬多人,留在原處看著那些矯飾的懷古情調、浮華的水都風光,和節節上升的水位線,日以繼夜。
無論時光是否將映證2030年的預言,那將不只是威尼斯的輓歌。同樣的故事也曾經、正在,或即將發生在世界上每個角落,包含你我熟悉的,不論他鄉或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