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r-Raid Shelter in Prague Zoo

Op-ed

布拉格動物園裡的防空洞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Prague, CZ

June 2014

周末的布拉格動物園,陽光和煦。我走在園區步道上,看見一隻鮮豔的鳥兒從右方柵欄飛出,穿越人類漫行的水泥路,進入左方灌木叢內的水鳥區,怡然自得。再走幾步路,又見其他飛鳥穿越了天空,悠悠哉哉地到「鄰居」家裏串串門子。就在我伸手可觸其粗糙紋理的樹上,猿猴在我頭頂擺盪爬玩。

眼前一切,並無隔著鐵柵或獸欄,動物住在半開放或全開放空間裡,隨時自由移動,跨越人類行走的區域,彼此間自然形成親密但適切不容褻玩的安全距離。朋友指點:「這可給予動物不同刺激,對他們的心理狀態會有一定的幫助。」

動物園甚至販售一張100克朗(約等於新台幣160元)的寵物票。除了不許接近特別膽小或有傳染病之虞的動物──柵欄外會明確告示狗隻不准進入──外,寵物在動物園裡隨處可見。許多捷克人在門口買了杯「狗狗飲料」幫愛犬解渴後,就買票一起入園。

在同一塊地裡,常見不同物種群聚,除了兇禽猛獸必須獨居,其餘哪怕天上飛、地上爬、水裡游,都做伙共住一室。

布拉格動物園被富比士雜誌列名全球前10,主因其58公頃的園區內,有將近700種物種,其中133種屬於IUCN(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紅色名錄。普氏野馬(蒙古野馬)的復育更是其驕傲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普氏野馬從人類視線裡消失,全世界僅剩12隻的野馬經細心飼育後,終於繁衍。目前全世界數千隻普氏野馬幾乎都是布拉格動物園的後代,園區也致力將其野放,回歸大自然。

園區高低起伏,就連一整天也難以逛完。但人群與寵物上下爬坡,不時與動物交叉穿梭,樂於步行以觀察四周。即使園方提供纜車作為坡頂與坡腳的輕鬆接駁選項,纜車站反而門可羅雀,大多人選擇徒步遊園。

與動物親近同時,看見生命的不易

園區內常見醒目的藍色線條,比人還要高。那是2002年空前大水災的水位線,許多動物在災難中喪命。人們站在被標記的藍色路口,謹記動物逃不出園區的那場劫難。

此外,許多路口皆能看見2013年東歐大水患時的照片、影片,及描述動物救援細節的解說牌。看著黑猩猩驚惶逃出窗外、老虎被包裹在被褥裡的影像,即使是孩童,應也能感知動物生存的不易,以及經營動物園的波折掙扎。

成人則不免再往前一步思考:動物園是怎麼創立的?這些動物當初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一具銅色的人型雕像佇立在動物園裡,雖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當兒童問起:「媽媽,他是誰?」那一刻,故事就從歷史復生,自參觀者的口中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家給別人蓋動物園?」「動物好好喔!」「牠快樂嗎?」諸如此類的一問一答,童言童語,卻其實已碰觸了成人也難解的大哉問。

隨即我看到了那片岩牆,人們鑽進又鑽出。原來二戰期間動物園內的防空洞,終於在今年開放參觀,裡頭仿作該時代的捷克人蠟像、民生用品與緘默神情。

如此讓原本抱著觀賞動物的遊客也入內參觀的防空洞擺設,說實在,一開始覺得有點突兀。但也不得不引人思索,自己腳下這塊土地,到底經過什麼樣的生命故事。

綜合以上,從售票口入園起步未達全區10%的範圍內,布拉格動物園已在第一時間,為遊客營造了一種極為特殊的環境氛圍:同時感受到動物的親近、與人類生命的交疊;同時卻又反覆地感觸著各種生命的不易、何去何從。

當動物園的存廢爭議始終存在時,這樣的空間,也許更接近動物園設立目標中除了觀賞與遊憩外,必須兼具的保育、教育功能。換句話說,當動物園本身確已在某種程度上悖於自然、剝奪動物野性、屬於人工的存在時,其所換來的,能否確實達到積極正面的成果--人類能否因更親近動物,而更懂得愛護與尊重動物?人類是否因動物園,而更懂得珍惜生命的可貴?

站在人或者動物的角度經營動物園?

回答上述問題,先回到台灣。過去曾被丟棄在台北市立動物園的寵物包括狗、貓、兔子、雞、天竺鼠、黃金鼠、鸚鵡、綠鬣蜥、白鼻心等……在布拉格動物園開放寵物進入園區的情形,自然不可能在台灣發生。

在布拉格,透過園方生動的照片、影片、水位線、防空洞,即使是孩童也能自然地聯想到:為什麼會有動物園?這些動物是怎麼流離失所來的?人類除了與生俱來對動物會有的憐愛外「哇!好可愛喔!」藉由看見生命脈絡,也能體會生命的寶貴。

園方為保育類動物特設專館,如最近剛到布拉格的娃娃魚,身為瀕危動物,在園內可以有一整棟自己的家,空調、光線、水溫都是量身打造。

相較之下,北市動物園為明星動物如貓熊、企鵝等特設專館,但看看台灣黑熊擁擠的家,竟與貓熊的豪宅有如雲泥之別;又有多少人知道,比國王企鵝更亟需保育的其實是黑腳企鵝?而曾被瘋狂迷戀過的無尾熊呢?已冷清而乏人問津。原來,對動物的熱愛也有高低、流行或過時之分,其癥結在於,動物園是站在遊客的角度思考,或者動物?

即使身為明星動物,並不代表就比較幸福快樂。餵食、敲玻璃、閃光燈,這些在布拉格動物園看不見的動作,在台灣輪番上演。想當然耳,北市的園區的規劃當然也不可能如布拉格般,讓動物與人類的活動區域交疊。因而透過鐵籠、柵欄觀看動物,已成為遊客宿命,在冷冰冰的距離中,又該如何期待藉由動物與人類的親近,而使人類更加愛護動物?

假使動物園引進的原生種保育類動物不多,反倒大量引進明星動物,縱使園方盡力行使教育功能,仍難避嘩眾取寵之嫌。

對異國明星動物的狂熱,似乎舉世皆然,布拉格動物園的明星動物之一:亞洲象,在參觀這日不斷踢步、搖頭晃腦,有一隻被隔離在狹小空間內。類似的刻板行為都是動物焦慮的象徵,相似景象在台灣的動物園也常見,每當經過,總不忍駐足。

放對重點,才有機會提升保育的價值

其實不只動物園,人類在迷戀動物的觀賞行為背後,總有矛盾。舉凡曾流行過的:多少人知道黃色小鴨展覽動機?紙貓熊展背後的創作目的?草尼馬的真正習性?海豚表演背後高度智慧的意義?當我們剝奪動物天性時,保育目標並不必然達成,而我們又給予了真實的動物什麼?水洩不通、快門趴嚓聲四起後,垃圾依然留下,動物依然受到冷落。

如果引來這些動物、這些特展,不只創造引以為傲的人流量或商業奇蹟,還能讓人真正思考:這些動物(或裝置)為了什麼而存在?是為了我們嗎?而我們又為何需要動物?尊重生命的目的才有機會慢慢達成。

即是因此,布拉格動物園重視對歷史的宣廣。想起小學時,在北市動物園看過的明星動物北極熊「加拿」與「加大」,在遭受折磨下痛苦病逝。這樣的往日,目前在動物園網站的歷史中未提半句,僅有民間零星的批評聲浪。縱然,北極熊亡命的結果不必然百分之百歸咎園方,否則忽略了動物被關入動物、受人工豢養本該遭受的生心理衝擊,然而若隻字不提,恐怕欲蓋彌彰。

在資訊片段而快速流動的現代,真實面對來龍去脈,有助於令人學著珍惜生命。布拉格動物園裡的防空洞、水位線、救援影片……顯現的不只是光鮮亮麗的結果,更是重要的生命過程。

假若動物園是因應水泥叢林的現代人而生的產物,滿載著人類對保育與教育的期待。那麼,當大自然已離人們愈來愈遠時,我們是否能過透過動物園的空間意識到:被引至此展示的動物,其實正在頂替著人類早該付出的代價,用被圍困的生命,滿足人類看見生命的慾望?精心勾勒的裝置藝術展,又是否令人類意識並珍惜到,這其實正代替著已離我們遠去的自然環境,營造出動物依然親近的氛圍,填補人類的心靈空缺?

因而,台灣曾有了紅毛猩猩的傳說、林旺爺爺的動人故事、二戰時期動物園受創的傷口……不論喜悲,應當都是值得告訴下一代的故事。假如動物園真能提升人類對生命的愛護,其設立未嘗不是美事,但當犧牲的個體愈來愈多時,我們留住的生命及更重要的價值是否也同時提升,永遠值得思索與質疑。

該如何使萬物生生不息?人類同樣具有生生不息的慾望,然自詡與動物不同。在面對下一代時,除了言教,以身教提醒其尊重其他生命的慾望更尤其重要──舉凡制止餵食、敲玻璃等動作。而動物園可努力的,也是如何讓保育、教育、珍惜生命的價值不只呈現在嚴肅的文字裡,還能落實到園區的每一氛圍之中。

其實很矛盾地,從餵食、敲玻璃這些舉止,我們卻也看見了人類天性裡,與動物對話、交流的渴望。以往爬山時,看著隊員餵食已失去覓食能力、在玉山坐等人類食物、被稱為乞丐鳥的金翼白眉與酒紅朱雀,欲制止,卻也不捨。人類天性上喜愛自然,走向自然,那是純粹且可愛的盼望,卻又難以得知什麼是對萬物最好的解答。

那便是動物園永恆難以解脫的掙扎矛盾。在參觀布拉格動物園之後,被某些角落深深觸動,看著上下跋涉但富有素養的遊客,聽著小孩子的提問,又想起被拯救、野放的普氏野馬,不禁仍重新抱持著一絲絲期待。

一個小孩手上的氣球被風吹搖擺,不小心勾住了植物的枝葉。「等一下,」他父親輕聲說,接著很小心地,把塑膠繩從綠葉中翻了出來,不拉扯任何一草一木。小朋友停在原地,看著父親的動作。朋友說:「小孩教養好好喔!一般小朋友被勾住的話,直覺會馬上用力扯走吧。」只消短短幾秒鐘,在那樣平凡簡單的片刻裡,我們為珍惜生命的身教力量而動容。因而花朵未落,枝葉未斷。盼望這樣的種子,也能在台灣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