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arus, Not Belorussian” – A Lost Mother Tongue
A making-of of Distant Echoes
Feature Story
白俄非俄──蘇聯時代失去的語言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Multiple areas in Belarus
November 2014

山坡上正在閱兵,目眩神迷的「獨立紀念日」煙火愈來愈近。人們說這天是一個奇怪的獨立紀念日,慶祝白俄羅斯從德國納粹手中交給蘇聯,慶祝70周年。
事實上,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白俄羅斯才真正獨立成一個國家。那不過是23年前的事,而這23年內,整個國家只有一任總統。
當晚,在國內施行高壓統治的總統盧卡申科,突然以白俄羅斯語發表公開演說,跌破眾人眼鏡。這位素來以親俄聞名、將白俄文化邊緣處理、永遠以俄羅斯語發表公開談話的總統,突轉生澀語言,令人吃驚,其動機眾說紛紜。
多年前就職時,盧卡申科就說過:「講白俄語的那些人,除了講白俄語外,什麼也不會做,因為白俄語根本無法表達任何高尚的事物。」素聞這位總統的專制獨裁,及其對白俄羅斯文化的漠視,因而七月初訪這個國家時,還未料到語言在這三年內,竟已經成敏感話題。
第一晚住民宿,不帶任何期待地探詢俄語、白俄語的分別,櫃台女孩一口流利的英文,卻不諳半句白俄語。對這個結果似乎不感意外,只覺有點遺憾。當地人其實清楚的,他們與俄羅斯有太多不同。只是似乎沒人會講白俄語了。
光看每日飲食,白俄菜與立陶宛、波蘭菜比較相像,譬如甜菜冷湯裡放顆水煮蛋,淋些酸奶,隨處可見。雖也受蘇聯食譜影響,但俄菜的難吃反成當地人消遣話題。「西酪克(一種乳酪小蛋糕)換到莫斯科就甜膩不已。」人情溫暖也不同,也許因白俄仍封閉、外來旅者稀少,還保有相當純樸、誠懇、熱情的特質。
白俄的歷史特殊,自1919年波蘇戰爭,蘇俄佔領白俄、成立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後,本土語言就漸漸為俄語取代。算一算,縱使1919年為一歲嬰兒的那輩,至今也95歲了。這個年紀以下的人們更無可能精通白俄語。
正覺可惜,直到某天,我隨口道謝:「斯巴係巴(俄語的謝謝)」,出乎意料被當地大叔U糾正:「紮庫耶(白俄語的謝謝)!」驚訝地抬起頭,才知這三年來,這個國度──尤其首都明斯克──正在熱切地學習著自己遺忘的語言,及那股劇烈的、尋根的渴望。
我以英文提及「Belarussian」時,更被嚴肅指正了。「白俄羅斯不是俄羅斯」, U說:「Belarusian(發音像貝拉魯西安)和Belarussian(發音像貝拉羅山)這兩個字不可混淆。」前者是自己的國家Belarus,後者指的是「白色的俄羅斯」,一個還活在蘇聯時代的四不像。
明斯克藝文圈,開始學習失傳的母語
接觸更多當地人,才發覺這些年,藝文界人士較有語言自覺。本土意識的萌芽,極大部分奠基於對紅色力量的不信任。欲表達真相,卻長期面臨當政者的威脅──動輒深陷囹圄、禁絕出版、或流放海外。而那些因而受困異地的人們,對家鄉、根源的感受更深。
弔詭的是,我仍必須以白俄羅斯稱呼這個國家。在信箱裡輸入Belarusian底下會出現一條波浪紅線,得改打Belorussian才符合系統正規。連維基百科也牽強附會:「Belorussian指『白色的羅斯』,所以等於『白色的俄羅斯』」,不知何來邏輯,明明羅斯(rus)原指一支至今來源議論紛紛的種族,範圍橫跨東斯拉夫,並不全然指涉俄羅斯。
作家J分享,人們重新開始學白俄羅斯語,其實也只是這幾年的事,就連熟諳文字的她也仍只會皮毛。去年,有教師試圖在莫斯科開設白俄語課程,報名人潮意外踴躍,才終於也將課程「開回」白俄的首都明斯克。
「大家還在摸索,該怎麼學習……」J說:「教學的也是,最近有兩派聲音在拉鋸,一派說要教白俄傳統音樂、戲劇,一派說要穩紮穩打、從字母開始學起。」結果呢?幾個月前,兩種課程都公開招生了,兩邊學生一樣多!
特別的是,由於歷史造成世代斷層,白俄語的復甦,是從年輕一輩開始學習、推行。除了白俄語課程在這些年蔚為風行,蘊含本土意識的文化產物也相當熱門。打造流行的方式,也以年輕口味為主──譬如以下音樂影片:
1. 「來當白俄羅斯人吧!」(Budzma belarusami!) ──五分鐘精彩動畫,快速認識白俄民族傳說及歷史。
2. 「首都(資本)」(Lyapis Trubetskoy – Kapital) ──這是成軍20多年,卻因多次諷刺政府,今年被迫解散的樂團。
3. 「俄羅斯娃娃」(Lyapis Trubetskoy – Matryoshka) ──Lyapis Trubetskoy 樂團的另一支作品
這股風潮,從明斯克的年輕人開始,向外襲捲。他們站在首都,無比自信地想像著自己站在世界中心,渴望推動更多人的自覺。縱使成長在一個走上街頭能隨時頭破血流的警察國家,不能高聲吶喊,至少能在電子郵件的名片上,加一行白俄羅斯姓名。
不過,走一趟更近俄羅斯的白俄東部,譬如高梅爾地區,提倡本土文化的興致就明顯低落許多。「聽說這一兩年愈來愈多人學白俄語?」我問在旅行社工作的女孩K,她不以為然地說:「喔,有一些明斯克小鬼(kids)這麼做吧!」即使那些人的年紀大多比她年長。和造訪白俄第一天民宿櫃檯的女孩雷同的是,她的英文也極為流利。
好奇這些常接觸外國人的當地人,難道不具有對探索本土文化更深刻的慾望?K毫不諱言:以往講白俄語的,要不就是被當鄉下人,要不就是激進、狂熱分子吧。(我來不及考究,在白俄語失傳已久的情形下,前者的印象或非出自真實經驗,是否透過電影、小說等文本而來。)
我能想像K若遇見那些勤練、嗜說白俄語的朋友,腦中浮現「哎,又是無可救藥的國族主義者」的神情。卻也感慨,在一個高壓治理、思想箝制的國度裡,激進或狂熱的定義能有多麼薄弱,只消說一句白俄羅斯語,霎那便如亮出一道劍光,將你我切割成兩個世界。
歷史斷層,年輕一輩自行充實
即使如此,愈來愈多的人為白俄語的復甦努力,拉拔著看似誕生自久遠以前、卻其實還嗷嗷待哺的語言。無論如何,他們開始為此感到驕傲了。
短期之內,他們勢必孤單,因為家中的長輩在前蘇聯的時空背景下,比他們更無任何機會熟稔本土語言,甚至懷疑他們激進、偏差。現在的世代,必須透過與外界的接觸、與同儕切磋語言。他們唯一的寄望,是試著與上一輩溝通,或努力使自己的語言庫更強壯,能準備好教育給下一代。
執筆至此,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看見白俄國旗,意外覺得娟秀可愛。不曉得想像中歐洲最後一個留有死刑的獨裁國、專制政體,為國際特赦組織、無國界記者組織抨擊的國度,能有如此可愛的一種外貌。後來方知,那是沿襲自蘇聯時期的旗樣。僑居海外的白俄人或白俄境內的示威者,其實較喜歡執起一張白、紅、白色塊組成的旗面,亦即1918年白俄曾試圖脫離德國而立、卻只撐了一年短命就遭蘇聯入侵的「白俄羅斯人民共和國」旗面。
此刻,竟連寫「白俄羅斯」這樣的辭彙都覺彆扭。
「我們還活在後蘇聯國家,白俄羅斯尤其如此。也許我們仍然無法回顧身後的距離。」屢次批評政府而遭驅逐出境的白俄作家絲薇拉娜(Svetlana Aleksievich),兩周前獲法國總統頒予法蘭西藝術文學勳章,這樣說著。
還好這畢竟不是結局,許多現象仍值得期待,一如今夏一名白俄女孩藉由述說對母國的愛而獲莫斯科俄語奧林匹亞冠軍,一如朋友在電子信件裡多加上的一串白俄名字,一如Budzma在「來當白俄羅斯人吧!」影片結尾,繁衍般的跳舞的人們,及生生不息的傳唱:
「唱我們的歌,讀我們的詩……」
「來認識我們的根吧!」
「換你了,現在是你的時刻了」
「你可以繼續寫下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