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ning Man: A Festival? Ritual? Community? Social Experiment?

Op-ed Burning Man──是藝術節、祭典、社區、或一場實驗? Published in Mirror Magazine 

Black Rock City, US

September 2017

 

美國內華達州黑石沙漠Burning Man今年以「激進儀式」(radical ritual)為主題。

縱然每年「火人祭」(Burning Man,又稱火人節)都沒少聽過傷亡,那一晚坐在沙堆裡,眼睜睜看見40呎高火人(The Man,木造人型雕像)被焚燒倒下後,Mitchell不顧眾人勸說,以頭部向前的跑姿幾秒之間衝進大火、同歸於盡,依然震撼。

Mitchell沒有生還,留下封鎖線外的我們,沉痛地辯論文明機制剛好架空的互助與參與──若非那條禁止穿越的封鎖線與令人動彈不得的維安人員,他不可能在眾人面前成功犧牲自己;或辯論,結束生命為個人選擇的一種自由,不應譴責亦無需過度傷痛;或質疑,派駐更多維安人員的必要性。

警方仍調查中。諷刺的是,新聞媒體已直接將焦點投向派對、毒品、性、狂歡、成人迪士尼樂園等聳動的Burning Man詮釋,即使那只是這場集會諸多面向的其中一種。兩天後,滿身白沙顯然來自黑石沙漠(Black Rock Desert)的我下塌雷諾(Reno)一間旅館,被許多未曾造訪Burning Man的人問起:「好『玩』嗎?有沒有遇上派瑞絲希爾頓(Paris Hilton)?」

今日Burning Man所受的片面詮釋,或許是32年前那二三十位元老級burner(Burning Man參與者)們,在點燃一場場以藝術、自力更生、社區意識、實驗精神、徹底自我表達為信念的年度聚會時,始料未及。對許多老burner來說,當1996年burner倍增到八千人,「一切就結束了。」

但是,Burning Man活了不只那十年,走得比想像中更長更久更龐大──2013年來,每年進入沙漠的burner已達七萬人次。面孔從藝術家、勞動者、嬉皮士,到政商名流、影藝明星、企業鉅亨、矽谷工程師……複雜多樣。

究竟是什麼,將這些人聚在一起?

極端環境裡,人們交換冷和熱

1986年,Larry Harvey等一小撮人在美國舊金山Baker Beach海灘燒了一尊9呎高的木製人像、一尊小狗。此後,火始終是Burning Man不可或缺的靈魂。

1990年,人像已有40呎高,首度被運到內華達州黑石沙漠裡──從此,這片全天氣溫擺盪於攝氏0度至40度間、沙塵暴不斷的無人荒漠,在每年勞動節前一周出現一座臨時存在的黑石城(Black Rock City),城中央矗立著火人。burner們搭起帳篷、大型藝術裝置、高台,以「Welcome home」互相問候,相伴彼此活過曇花一現的時光,因為幾天後,火人、記憶、許多藝術品都將交給烈焰燒盡。

從空中看黑石城是一個3/4時鐘的形狀,除了藝術作品點綴其中,散落各角的營區是生活的痕跡,同時上演眼花撩亂的工作坊、聚會、互動機能。這裡發生的一切既前衛卻又原始,既神秘又激進,人們有如在世界邊緣相遇,試圖穿破自己的疆界。圍住一切的,是一道形同邊界的垃圾柵欄(trash fence);非經徵詢同意,柵欄裡的一切不許拍照採樣。

這片社區不許汽車通行(除了形同移動舞台、隨走隨停的藝術車外),腳踏車用力踩一兩周也逛不完,burner得留意脫水;風沙讓許多burner啞了喉嚨,沙塵暴來襲時得慎防肺部受傷,偶爾的驟雨使沙土結塊黏得無法騎行,有時迷路回不了帳篷只得借宿他人營區。環境惡劣、又不許貨幣流通的海市蜃樓裡,人們信仰勞動,也更加熱情地情贈予、交換及分享身上物事。

許多營區前都有一團篝火,黑夜中引來人們取暖、火舞者取材。Burning Man尾聲,我每每看見人們圍著被烈火吞噬而倒下的藝術品殘骸,輕聲歌唱、寬衣解帶、手牽著手跳著裸舞。有些人在發燙的木塊上跳來跳去,有人撿了幾塊收藏。

當然,也有人玩火自焚──無論生理或心理上。2001年,記載中第一次有burner跳進火裡而喪生。

學習道別、學習處理「失去」,始終是Burning Man核心課題之一。目睹許多創作整年的心血結晶在沙漠中付之一炬,不捨但感激,我們不免肅然想起老burner們曾討論:藝術的終極形式是什麼?藝術是否應以永恆性為價值衡量的基準?藝術創作是否必須實用?

同樣地,Burner們帶著不同故事來到沙漠,有些正遭遇人生中的重大失去,有些則在playa(沙漠,Burning Man發生的場域)中面臨失去,得靠decompression(解壓,Burning Man落幕幾個月後burners的重新聚會)漸漸釋放自己。

Playa是一切狂歡與解放發生的絢爛場域,紅眼burner四處走晃,捨不得睡眠。只有在幾小時步程外,playa更深處的大廟(The Temple)裡,幾位或坐或臥啜泣不已的人們,提醒這一場被視為世界盡頭的一週,還有另一個時間凝滯的角落。

我蹲在今年大廟前,看著一季節前自殺的Chris Cornell照片被貼在各處,讀著人們寫給摯愛的告別詩,給予痛哭的陌生人擁抱,一如去年,只是應告別之人多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每年Burning Man落幕前燒火人時,群眾總情緒激昂、歡呼、狼嚎;然而相較之下,隔日燒大廟時,群眾卻格外肅靜,風中皆是啜泣聲。

綜觀Burning Man無法被定義的一切,任何簡單而片面的詮釋,都將要自我嘲笑一番(包含寫這一篇文章,也將要自我檢討與嘲笑。)然而,在這個眾人努力築起的理想國裡,有一條如同生命週期的曲線,從黑石城的慢慢成形,到整個Burning Man的開始與結束,都熟悉得令人不忍直視,彷彿始終在等待那最後那一擊。

社會縮影

回到一切仍未發生,依然荒蕪而寂靜時,進入黑石城早期的人們在各角落搭建起小小的家,彼此認識、寒暄、力量薄弱但相互扶持,協助彼此築完偌大的藝術創作。那是一段安靜而溫暖的時期。

接著,愈來愈多居民陸續進入沙漠。有些人樂於分享、有些人獨自探索。各自的追求與個性皆有不同,但都至少試著卸下防備,分享資源與時光,用力活過美好的一段。日復一日,美好而令人上癮的故事層層堆疊,使一切愈趨瘋狂。

然而當一切飆至巔峰的同時,競爭、計較、懷疑等無可避免的人性也一一出現。有些人試著控制、有些卻難以自己。漸漸地,原本手牽手共同築起的幻境,甚至也開始崩塌。大多數時候,狂歡仍然持續,節奏愈來愈難以控制。

直到火將一切燃燒殆盡。有些事物遭毀滅,有些事物重生……好幾日後,沙漠再度回歸寂靜。有些人得以返回原本令自己舒適的世界,有些卻再也難以回到現實。

去年的Burning Man,和兩位聽語障朋友以肢體語言共度一段時光,分享空中旋轉木馬。

無論你在現實世界(default world)中的社會階層、所屬社群、文化背景,進入黑石城,都得遵循這十大原則:

徹底包容(radical inclusion)、無條件贈予(gifting)、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徹底自力更生(radical self-reliance)、徹底的自我表達(radical self-expression)、共同奮鬥(communal effort)、公民責任(civic responsibility)、不留痕跡(leaving no trace)、參與(participation)、當下即刻(immediacy)。

一群人進入沙漠裡,卸下現實社會的武裝和心防,手牽手努力打造一個理想國,聽起來很夢幻。尤因這兒的日子克難了些、資源少了些、匿名而沒有疆界的實驗多了些、瘋狂而無法預期的意外多了些……若要徹頭徹尾地堅持所有理念,絕對比現實社會需要更大的努力。

我們可以想像,Burning Man其實是現實世界的小縮影,只不過人性中美好的與醜惡的各種元素,在這場夢幻的生存遊戲中被放大為各種極端。

在15年緣分、親身參加2年的經驗裡,我與burner們交流彼此的現實生活,從中發現不少與黑石城世界裡相映的鏡像。有些人持續參與,有些人則已經退出。許多burner遇見了改變一生的美好故事(譬如與黑石城鄰居共度一生);但也有許多burner將那裡形容為世界末日。黑石城裡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朋友J的註解極為貼切,令人難忘:「那裡是天堂,也是地獄。」

黑石城沒有定態,由有機的人類行為構成

縱然曇花一現,今日的黑石城已經是有7萬人口的社區。根據黑石城普查部門(BRC Census)統計,近五年參與Burning Man的burner中,近百分之40都是第一次進入的virgin(Burning Man用語,代表處身、第一次經驗的burner。)如此高的比例,顯示黑石城的樣貌已非資深級burner所能掌控,而是依然被現實社會拖曳著、不斷向當世文化靠攏的有機體。

比方說,震耳欲聾的techno(高科技舞曲)大概是目前playa裡最大宗的聲音,不少burner都表示過不適,期待異質性更高的音樂。前幾天,騎到遠離紮營區、熱門舞台區的deep playa,意外發現幾位六十歲上下的資深老burner搭起舞台演奏blue grass(藍草音樂),對台下的我們說:「謝謝你們選擇離開那些俗氣的techno,來這麼深處和我們共度時光!」人們以呼聲、火舞、酒精、食物等各種方式分享及回應。

第一代burner已經是今日黑石城裡的少數身影,每每遇上,總欣慰能聊上數小時。有些人懷念舊日時光,有些則相信變動、相信自由、相信每人都應與時俱進。

「少一點judgement(評判),試著擁抱變化的來臨。」每次聽見老burner提起這句話,我就陷入思索。亦想起Y曾提起讀過一篇關於六零年代Woodstock(伍士塔格音樂節)族群的研究,她說:「最後發覺,當年最信仰自由的一群人,數年後成為社會上最保守的一群人。」

Burner們真能做到「徹底包容」嗎?黑石城裡,因性向、種族、社經背景而受歧視的事件仍時有所聞。近年Gayborhood(同性戀自成一格的小社區)的出現,成為黑石城辯論主題之一,批評者認為他們不夠融入整個社會;但LGBTQ(同性、雙性、跨性別傾向與酷兒)族群表示,他們在自己的社區外不覺得安全、友善,「許多virgin曾帶著對黑石城高包容度的美好幻想前來、卻再也不想回到這裡。」

同時,Burning Man裡有許多極致的美好事物,大多數卻也無法脫離現實世界中對於美醜的扁平定義。譬如,相較於徹底的表達自我,樣板的穿著裝束顯示出人們依然習慣模仿、比較、炫耀,在刻板的量尺上精心雕琢,務使自己帥氣或美麗。在深度的心靈交流前,外貌已常是強者與弱者的分野,或地位身分的表徵。

黑石城充滿了無私的時刻,但也可看見不少相反的痕跡。腳踏車失竊始終是黑石城最大宗的犯罪事件之一,只要沒鎖、缺乏極具個人特色的裝飾,包準很快就消失。自從公用廁所出現在黑石城後,馬桶裡竟也出現各種無法消化、不應出現的垃圾。我可憐的朋友S,好不容易在雷諾一間旅館和新朋友買到一張Burning Man入場票,卻直到沙漠外的閘門口,經工作人員查詢才明瞭手上的是贓票。

夜間行走或行駛在沙漠裡,若沒有將自己照亮,通常會遇上好心人相贈可點亮自己的燈具;但有時,也可能會遇到一群夜襲人士故意將你撞倒、給你點教訓。

在各種混亂間,許多人都問過:Burning Man到底安不安全?有沒有攻擊事件?一名資深burner C是這樣形容的:「不能否認,總有少數自私鬼破壞整理文化,但那是一個縱會出現一個自私鬼、同時會有十人奮不顧身前來幫忙的地方。」

Burning Man擺盪於自由、理想性與叢林法則之間,幾年來充滿各種對美醜善惡、十大原則的詮釋及辯論,有時甚至相互矛盾,可以看見,burner始終在彼此對理想社會的想像之間尋找平衡,相當有趣。

幾天前,有人問:「對於那些只想拿人禮物卻從未想要回饋、缺乏burner精神的人,大家來討論看看,要怎麼辦?」在眾人七嘴八舌地腦力激盪、討論如何維護Burning Man文化後,出現一句淡淡的回應:「你送人禮物,不應該期待回禮。如果不爽無條件給予,那就只是交易。」

無法置身事外的實驗

回到老問題:Burning Man究竟是什麼?是藝術節、祭典、社區、一場實驗?Burning Man真如媒體時常形容的,以派對、節慶為主軸嗎?

Burning Man不是一場純粹帶來感官刺激的藝術展覽、遊戲場,讓人們找一個現實世界找不到的異次元空間,去滿足、享樂、或解放自己。要記得,「沒有旁觀者」、「從不置身事外」是黑石城最基本精神之一。眼前的一切,都是來自這世界四面八方、許多人無償帶來沙漠的禮物;許多藝術家更是燃燒一整年的時間,將自己的心血結晶送給黑石城,豐富這一年當中僅僅一兩周的相聚。

即使不能伸手幫忙、或分享一段時光,「謝謝你將這帶來沙漠」,是burner至少可以進行的互動。在最後幾天,許多藝術品都將在火焰中被燒盡、黑石城也將從沙漠裡消失之前,人們至少曾努力付出、分享身上所有物事,打造一個現實社會中處處以金錢衡量而不復見的理想世界。

縱然是媒體常拿來炒作的Orgy Dome(群交圓頂屋),你可以用色情的眼光看待,也可以用感恩的心情朝聖,畢竟在沙漠能夠吹上冷氣、享受魚水之歡實在不簡單,若非一群人的辛苦奉獻……當然,在黑石城這個豐富多樣的世界裡,愈來愈多人只是開著RV、甚至隨旅行社前來觀光,蜻蜓點水地享受空調的奢華與便利;也有隨處可見的sparkle pony(閃亮小馬,Burning Man諷刺用語),每天僅是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拍照上傳;另有些人,將作品做為自我宣傳的名片,到Burning Man的主要目的為拓展政商關係。

沒有對於核心精神的堅持,Burning Man的理想性恐怕正在消亡。但有趣的也是,黑石城彷彿自有平衡方式。譬若有些營區關起自家大門,任政商名流自己玩起自己的沙漠派對,極盡奢華、不與鄰人分享;數日後,整個營區就聽聞遭到夜襲、毀壞。一切既原始又瘋狂。

那麼,Burning Man是一場帶有信仰的祭典嗎?誠然,火的使用給Burning Man染上了祭典的色彩。然而整段過程無關特定宗教,對於核心精神的信仰也在32年來產生了不同詮釋的角力,因而Burning Man或許不能片面稱之為祭典。

回到今年的主題「激進儀式」──這個令Larry Harvey深深著迷,因而援引自2003年「超越信仰(Beyond Belief)」核心概念後再次使用的題材中,或許我們可以發現:Burning Man仍然有種無法脫去的儀式性,來自個體自發性遵循常規的信念──進入沙漠前,卡在車龍中與滿車沙塵乾瞪眼的數小時等待;virgin敲處女鐘前,滾入沙地划動四肢的調適;遇見陌生人時總要深深擁抱的習慣,面對每次付出時無論接受或拒絕總要給予一種親切;離開沙漠前,拔走路標,再黏上一張手寫路標的玩興……鮮少受到質疑的一切,像是沙漠中的儀式。

或許較適切的,是稱Burning Man為一個社區,節慶、派對、祭典,都只是當中的一部分。這個社區究竟是什麼?每年的burner會一起打造出不同的答案。32年來的文化裡,最夯的概念從vegan(素食主義)到poly(開放式關係),從瑜珈到BDSM,從酒精到毒品……仍持續變動中。

更大的變化是,Burning Man正式登記後,這個社區多了組織性、擁有更高的穩定性,但也挑戰了自發性,以及「去商品化」的初衷。

32年來,黑石城出現了貨幣可使用的冰塊區、咖啡區,出現了廁所;進入沙漠的門檻由早期的免費,到今日的425美金門票、80美金交通票,仍秒殺完售,市面上甚至流通更昂貴的黃牛票。據burner填寫的問卷統計指出,十大原則中,「去商品化」是多數人認為最難達到的項目。如此令人感到矛盾的發展,或許是可以理解,但始料未及的結果。

或者,該稱Burning Man為一場文化運動,一場激進的實驗。

Mitchell跳進火裡那天,許多人都哭了。然而一旦明白黑石城其實是現實世界的縮影之一,只是這七萬人在沙漠裡,共同將一切推到了極致,那麼,快樂或痛苦的發生其實沒有那麼難以預料。一如往年的每一場Burning Man,許多人失去了曾珍愛的人事物,許多人獲得了,其餘大多數的人,只是在來來回回之間,撿拾那個現實世界中未曾遇見過的自己。

 

藝術家們正搭建「切線般的夢」(Tangential Dreams)。完成後,人們可踩著寫滿詩句的木塊爬上爬下。

Op-ed 

沙漠裡的互動──藝術絕非「秀」手旁觀  “The Mirror Magazine” Sep. 2017

Black Rock City, US

「Burning Man裡有些藝術令人印象深刻,很多則不。 」2016年,加州雕塑藝術家Bryan Tedrick將野豬「哼王(Lord Snort)」帶進沙漠前,口氣就同那頭野豬般生猛。他的野心,是帶給人們一段主流現實社會中觀看、分享藝術時,無法預知的即興互動經驗。

他預告,一頭30英尺長、20英尺高(約9×6公尺)的鋼製野豬,將穩站在一盤可供360度旋轉的軸盤上。「牠粗曠、牠耐操,人們盡管在牠身上爬來爬去吧。牠會成為一個你未曾想像過的各種交流形式的發生點!」

「這是你做的嗎?」我問眼前的藝術家,一手摸著這頭雖形貌威嚇卻溫柔等著人們攀爬的野豬,銳利的金屬邊緣都已被細心磨圓,化石般的骨架恍如階梯般延伸──從腹部到背部,從頭部到尾部。當時仍不知,令我Burning Man兩年來最懷念的藝術經驗之一的創作者Tedrick,已將互動裝置帶入黑石城(Black Rock City,BM所有事件發生的社區)十多年。

野豬身上有些器官,是Tedrick用自家社區廢棄的鍍鋅路燈桿壓成。他和索諾瑪市(Sonoma)民用回收價買來這些燈桿。自春天到夏天約莫六個月的時間,自己沉浸入大約一千小時的敲敲打打,完成這頭漂亮的野豬。兩萬磅(約9000公斤)的野豬全身旋轉、或露出獠牙的巨頭上下擺動時,會發出低吼般的嚎聲。

沙漠中,遠遠就能聽見野豬的低嚎。我天天騎到野豬腳下,看人們忍不住邊奔跑邊推動牠旋轉;有些爬上牠的背脊,撫摸牠風沙中微微震盪的鬃毛與尾巴;有些在腹部的空間裡盤腿坐下,和朋友促膝長談數小時,有些興奮地吊掛在野豬頭頂,頭下腳上和野豬一起旋轉,讓沙地上的愛人追跑著親吻;有些樂於待在轉盤旁幫忙推動,讓野豬身上的人們玩得盡興。

上頭開心的人們,會以鼓掌、呼喝聲,回應感謝下方大夥兒的努力;或者在攀下後,換自己幫大家推動。野豬成為許多陌生人交流的地點,或許是純粹感激彼此的心力,或許協助彼此安全攀上攀下,或許是清晨時共同在牠背上等過一場日出,或許在夕陽西下時一起數著遠方各個營區升起的篝火,或許蜷縮在牠的肚子裡睡了一晚、不回帳篷,或許是玩得太盡興遺失了腳踏車、總有好心人載一程。

無法預知的「荒漠默契」

黑石城裡每一年所見的藝術,除了Burning Man尾聲將被焚燒的火人(The Man)、大廟(The Temple)外,其餘作品都與主掌藝術的「Burning Man Arts」部門計畫無關,完全由藝術家們自發性創作、帶進沙漠。

來自世界各地的創作者,除非申請上秋天的藝術補助「黑石城謝禮(Black Rock City Honoraria)」,否則大多數得自己籌資、找企業或社區贊助。每年冬天,群眾募資平台如kickstarter上總出現不少藝術點子,徵求人們贊助。

Burning Man十大原則中徹底自力更生(radical self-reliance)、徹底自我表達(radical self-expression)的精神,自此開始發酵。將近一年、或更久的製作期後,成果通常是體積比一台卡車還大的藝術裝置,或甚至就是一台藝術車(Art Car)。藝術家們苦思如何拆解、組裝作品,各顯神通載往沙漠,並想方設法在駛往沙漠的將近10小時路程中蓋住藏好,像個令人興奮的祕密玩具,進入黑石城後,再搭建揭曉。

不難想像,在黑石城看見的每一個作品,都是藝術家們親手送給這一場美麗相遇的禮物。這一切服膺Burning Man原則中無條件贈予(gifting)、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的展現,從32年前舊金山海灘一群人築起8英尺(約2.5公尺)高木頭人像、一隻木製狗像而開始。火焰吞噬人像時,一個女人跑到人像旁握住他的手,成為記載中第一場Burning Man中自發性的演出。

時至今日,僅僅只是每年短暫一兩周的時光,黑石城的藝術也始終引發各種前所未料的交流形式。

因而,黑石城中所有藝術帶給人們的,不是一個藝術展場,不是一場秀,也不是一個成人迪士尼樂園而已。

從搭建初期,人們互相幫忙、分享工具,親身測試所有能攀爬的裝置的安全性,挑燈夜戰時分享食物、營火、水,到愈來愈多人進入沙漠後,與創作者交流、一句謝謝與禮物相贈,或與作品互動、合作製造一段愉快的經驗……

所有互動中無法預測下一刻、甚至脫離創作者初衷的的隨機性質,都是黑石城中「沒有旁觀者」、積極參與後,衍生的迷人經驗。在黑石城,你會看見志願者扛燈(lamplighter)在黃昏時奔走,用原始的方式點亮黑夜;你會撞見各營區分享的食物酒水,以及話題投機後互相交換身上的項鍊等信物;你會看見風沙中的走繩(slacklining)扁帶、岩牆、彈簧床、觀景高台、吊床、枕頭、被褥、蒸汽浴、攝影師、腳踏車或滑板或直排輪玩樂的遊戲場……歡迎隨時享用。許多對話與互動,就在那之中展開。

也有些個人,在各角落展現行為藝術。今天騎車經過deep playa(沙漠深處)時,我聽見鈴聲響起,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靜靜地用托盤拿著電話;當下忍不住停車、接起話筒,那頭盡是雜音,話機卻開始印了一張紙出來,上頭寫有字樣。夜間噴火的藝術車經過,像點燃所有神秘未知的入口,當刻一個擁抱便已足夠。

火舞、呼拉圈、彩帶、襪球(poi)等行之有年的表現形式,也發展出新的樣貌。許多人懂得用風、光影、乾溼等大自然元素玩創作,或與沙塵暴互動,藉由敏銳地感知環境變化,任現場產生即刻變幻的絕美畫面。我曾有個美好的早晨經驗,由與陌生舞者進行的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展開,跨越傳統言語形式的溝通,由肢體平衡中找默契的流動,讓同是初學者的我們找到非典型的對話方式。

過後我們坐下,我聽這位巴西藝術家描述自己用竹子編成的裝置作品,聽他描述整個不眠的夜晚裡,發現黑石城多少LED裝置彷彿只為trippin(藥物反應後燦爛多元的感官扭曲)而設計,聽他第一次參加Burning Man的喜歡與不喜歡。營區有三小時腳踏車程之遙的我們,相遇在一個能夠掏心掏肺的時空。不過有時,深刻的相遇則倒不必多言,兩年來有許多陌生人痛哭在懷裡的經驗,過後我們也只是沉默地分開。

這些無法預知、被稱之為「playa magic(荒漠默契)、(沙漠魔力)」的一切,瘋狂得有點痛快、也有點危險。攀爬、旋轉是黑石城藝術創作中常見的概念,或許是為了脫除現實世界中以「穩定」為依歸的本質,但也不能說沒有發生過意外。

不過,透過藝術而與環境互動的經驗,在Burning Man參與(participation)、當下即刻(immediacy)、共同奮鬥(communal effort)、公民責任(civic responsibility)等幾個原則下,大致仍是美好的展現。

沙塵暴捲起了空中的旋轉木馬,那曾是一個由幾組金屬支架、四條繩索與輪胎組成的陽春、簡陋遊戲場,卻是我看過最迷人的互動裝置,以及人與人互動下最美的畫面。

裝置長得像盪鞦韆,只是並非前後盪、而是畫圓般,四個輪胎同時朝順時針或逆時針旋轉。通常當一人跳上一邊輪胎時,玩不起來,需要身旁一人推或拉著輪胎牽動繩索、驅動旋轉;即使如此,整個裝置無法水平地旋轉,因此至少對角線的另一頭需要坐上另一人,以重心平衡整組裝置;漸漸地,四個輪胎都被坐上、站上或夾住了,加上幫忙推拉的人們,參與者愈來愈多,旋轉木馬終於看起來比較有一回事,不過輪胎搖搖晃晃、繩索也飄忽不定,忽快忽慢忽高忽低中,人們陷入瘋狂的愉悅,但仍得隨時注意重心是否平衡,以免撞上金屬支架……

我自己就曾撞上支架兩次,跳下輪胎時也需要一點運氣才能安全著陸。這麼危險的設施,想必現實世界中不會存在,卻在沙漠中產生了許多有趣的故事。

一次,我發現自己與兩名瘋狂的陌生人玩得盡興、彼此為彼此製造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互相合作、也保護安全,他們的活力與笑顏令人印象深刻。直到以傳統言語交流時,才發現他們是聽語障朋友,既佩服他們進入黑石城的勇氣,也自嘆人生歷練不足,難得能為一起遊樂感到感動。我們以肢體語言分享了一些心情,至今難忘。

Burning Man中的藝術,或許可被拍照、打卡、上傳,或許可以袖手旁觀,然而假如持續將自己僵固在面對藝術時被動、觀看的角色,將失去許多走在黑石城裡彈性而有機的驚喜。沙漠裡的一切瞬息萬變,轉身便不在。每一時刻、每一人、每個環境都扮演關鍵性角色,所有即刻的互動經驗皆無法被複製。

一個下午,我遠遠看見野豬難得安靜、沒有人攀爬、佇立沙漠之中。用力騎向牠時,發現野豬周身被一條紅帶子圍了起來。沙地上的「攀爬風險自負(Climb at your own risk)」還在,卻據聞日前有人從牠背上摔落,從此所有人皆不得接近了。

我仍記得當下想,維護安全是好事,心中卻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遺憾。或許是因為風沙中,有太多美好畫面終究稍縱即逝;也或許是想起Tedrick看著人們攀爬牠那頭野豬時,臉上欣慰滿足的笑容。那些人與人互動的瞬間,即使瘋狂、原始、魯莽、輕忽後果,卻曾經那樣戮力共心、沒有疆界、沒有心防、專心一致地投注當下。

哼王(Lord Snort)動作時,遠遠就可聽見牠的低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