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fferent Imaginations of A Home
A making-of of We Strive To Build Our Homes
Op-ed
家園的想像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Ethiopia, Kenya
June 2014

「水庫這件事,是穿衣服的人與不穿衣服的人在戰爭。」負責遷村的政府官員摩奇多,在幽暗低矮的咖啡屋裡陷入沉思。他承認,吉貝三號缺乏各項風險評估,是一場龐大的賭注,不僅在衣索匹亞,在整個非洲都史無前例。
「我們(政府)手上的資訊是殘缺的。」他用「handicapped」這個字形容時,已間接為黑箱作業下了理所當然的註解,我的心幾乎靜止。
「你們是否拷打、電擊、強暴下游居民?」我無法再問。許多居民其實已給過答案。
整整半年埋首錄音檔與筆記堆中,每次聽見該內容,都為逝去或即將逝去的生命傷感不已。具80多種族、使用100多種方言的大國衣索匹亞,必須在一座243公尺的高聳水壩築起前,將人民對家園的不同想像,整合成一個巨大的集體解答。在前總理梅勒斯(Meles Zenawi)口裡,那是邁向文明世界的解答。
這座集水區涵蓋34150平方公里、蓄水量達14.7立方公里、裝置容量達187萬瓩(1870MW)的大水庫,一旦落成,不僅將是全非洲最大,也是全世界第四大水庫。其發電量可望為目前僅24%電力普及率的衣國帶來莫大助益。
然而壩址坐落在一條大河上,其下游600公里水路及尾端湖泊周邊,住著撒哈拉沙漠以南最乾渴的傳統部落,50多萬居民世代倚賴河、湖水生存。大多數人看天吃飯,每日步行數小時取水。漁民下河捕魚,農人等待每年6到9月的「奇潤(Kiremt,雨季)」帶來氾濫與沃土,牧童牽牛羊飲水,餘者採集、狩獵。
水位下降與河湖生態系的驟變,已威脅50萬居民的生息及性命存亡。然而該50萬人相對全國9000萬人口,僅屬少數。在國家五年期經濟飛馳政策下,少數人的批評或呼救,成為當局亟欲抹滅的聲音。
軍警進入村落巡邏,居民遭虐,被迫快速表態支持水庫;牲畜被迫割捨,農村發展部部長阿貝拉(Abera Deressa)曾說:「我們不是很欣賞牧人和他們的生活。游牧或放牧這種行為,沒什麼發展性。」他們就是摩奇多所稱:不穿衣服的人。
縱使聯合國以及諸多國際人權、生態組織針砭不斷,政府一面控制言論,一面逮捕、驅離批評者及國際新聞人員。在一趟以觀光客步步為營的採訪行程裡,那些曾欲言又止的眼神、無法為外人道的心聲,藏於隱密角落裡吐露,化為我手中一份份的錄音檔:請救救我們。小心翼翼夾帶著回到台灣,遇見的是島嶼撕裂的三月,及朋友慘死捷運刀下的噩耗,林林總總地交疊。
錄音檔裡那些想法,不只關於水庫,還關於對家園的想像。由於對家園的想像不同,對國家的想像也終將分歧。人們雖不願彼此傷害,且都希望能一起活得更好,卻為何仍舊傷了彼此?目前,衣國政府正忙於應付肯亞、埃及及國際譴責,水庫下游居民則疲於奔命、求存活之道。
轉眼已是6月,奇潤就快來了。水庫正趕工,期望開始注水發電。
為壯大國度,人們被迫犧牲

「衣索匹亞是沒有時間觀的國家,」摩奇多說,即使70年前義大利入侵引發的血腥戰爭及傷亡,衣國人已覺不必追究,只需望向前方、未來。此時最重要的,是擺脫19世紀至今的饑荒形象,刺激國家經濟發展。
人們讀著教科書裡的日本明治維新、中國改革開放,從歷史中抬起頭,看見了非洲這幾年的劇烈動盪:1990年代獨裁、南非獨立、盧安達危機、查德邊境衝突、索馬利亞內戰、南北蘇丹分裂,看見了毀滅與新生,也看見了契機。
從歷史材料,及現世上演的故事裡,這個全非洲唯一未曾遭遇殖民的國度,看著獨裁、開放、民主、金錢、資本、援助、技術、網路、資訊、社會主義等關鍵字以及種種嶄新觀念的加總,相疊起來,彷彿將國家推向了一個奇異的歷史轉折點。與此同時,各國於此大興土木、挹注資源:義大利蓋學校、中國造橋鋪路、法國經營風力電廠、美國投注軍事機場……居民雖覺詭異又狐疑,卻也充滿了感激,懷抱了希望:「我們有廣大的土地、豐富的資源!」「只要在當下盡可能地榨乾資源……」人們幾乎是頭一次急迫地相信:這個國家,透過集體的努力,可以快速地成為什麼。
上個月《華爾街日報》部落格有篇文章〈為何「衣索匹亞製造」可望成為下一個「中國製造」〉,回應該文的聲浪中,不難窺見衣國人對外界眼光的深刻在乎、脫貧的渴望:「很開心看見衣索匹亞的正面新聞」、「未來是我們的」、「感謝中國的介入,讓非洲不再是黑暗大陸的形象」。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國家正處於關鍵。」摩奇多緩緩地說,只要抓住良機,衣索匹亞就有機會在短時間內翻身,變成夢想中強壯、進步、摩登的一個明星國度。「那種機會,要緊緊抓住,不然就錯失了。」
水庫就是這樣一個明星級的大建設,象徵國家先進、文明、強大。即使環評草率、經費有缺口、下游河湖將乾涸、族群將滅亡:「衣索匹亞人不注意手錶裡的分秒,只望向前方,此刻更是。」
必須拔足前奔,因為吉貝三號水庫就在前方了,成為繁榮大國的希望就在前方了。
政府聲稱水庫將帶來諸多好處,但摩奇多承認:「其實我們都沒有沙盤推演過。」然而,整個國家瀰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樂觀氣氛。在直線的時間觀裡,人們相信,只要牢牢抓住機會就可讓衣國成為嶄新大國。
這機會從哪來呢?從「個人」改變著手。為了成就集體利益,人們長出了鋪天蓋地的信念:「若有人必須為此犧牲,也是為了更美好的未來。」
水庫下游50萬人,便理所當然淪為犧牲者。
「和諧」加速轉型,抹滅異質聲音
只消問:河道將如何變化?摩奇多就搖頭:官方無人知曉。能公開的,只有建築規模、用電度數此類翻看說明書,即可加減乘除的資訊。
「必須讓那些不穿衣服的人開化、開智。我們會下鄉,教育他們。」他試著具體:「政府會蓋設施,像是醫院啦、學校啦。政府會教他們放棄牛、羊、漁網,改種田也不錯,可以賺錢嘛。」

但我親耳聽過好幾個族人說,不要錢,只要牛羊。人們與牲口依存出感情,為牠們殺獅子、豺狼、大角野羚羊。牠們和婚姻相關、和成年相關、和交易相關、和飲食相關、和家庭相關、和陪伴相關。背後是點滴的經驗與回憶,世代傳承。以哈默族為例,男孩跳過十多頭牛背,才能被視為男人;以莫爾西族為例,有38頭牛加一把AK步槍,才能說服長輩,娶得心愛的新娘。
摩奇多聳聳肩,他認為,每個改變剛開始都會有批評,很正常。那些阻礙進步的聲音還不必傳到首都,地方政府就會擋下,那是無可厚非的責任。
縱然性命攸關。那些必須無償放棄原有生活、或生命的人們,終究會習慣的。「那只是獲利模式的差別而已。」摩奇多拿起浸泡在咖啡裡的香草,放在唇邊咬了咬:「等待有一天,部落的人會習慣、會遺忘,轉型就完成了。國家就強盛了。」
我來不及與他分享石門水庫卡拉杜族人的故事:一個原擅長農耕的部族,被政府遷村安置於貧脊濱海沙地與海水倒灌區,失去謀生能力。每天早晨,人們奔進田裡撥海沙,糧作仍然死去;每天傍晚,老人彎腰緊跟年輕人後方,撿拾掉落的米。最後,大批族人誤吃鎘米、誤喝含砷井水,死於痛痛病、烏腳病。政府的承諾尚未付諸實行,族群已滅散。
老聽見的舊日台灣故事從眼前一閃而逝,卻似乎並不遙遠。飽受六輕汙染的麥寮居民,苦等不到回饋醫院的承諾兌現,學生長年戴口罩上課;蓋滿水壩的大甲溪,苟延殘喘,早無溪流生態可言;使台灣經濟起飛的十大建設,背後曾經有一大群默默的犧牲者,成就了國家集體的轉型。
許多建設,都曾承載著極大的夢想,也曾激發人民對家園、國家的美麗期盼。決策者能否在一開始就準確預測未來,不得而知。但「人定勝天」背後,犧牲者是否已獲得相等回饋,永遠值得商榷。當一座座城市彼此愈來愈像,使台灣成為一處沒有空間、只有縫隙的社會時,人們不免再度對集體產生懷疑,也不得不再度面對彼此的價值衝突。
「政府以『harmony(和諧)』為重。」摩奇多說。
Harmony這個字,可指均衡、統一、協調,也可以指生態的穩定,或內在心靈的平靜,或一群人相安無事在一起。但這些意義,卻不一定能同時共存。集體的完美和諧難求,但無可否認的是,每個個體本該享有經營生活的主動權。

每人有權以自己的價值觀詮釋生活,即使沒有筆墨、麥克風,他們的生活即刻已是意義。若非有立即危險、波及他人,以集體福祉剝奪個體生存價值底線的舉措,永遠深受質疑。哪怕是多數決,亦可能成為暴力。
對家園的心念應受重視
塞內加爾電影《Touki Bouki》裡,窮者在貧富懸殊的塞國朝仰殖民國法國的美好,不惜混進富者豪宅偷竊,以完成遠走巴黎的心願。處境更窘迫的貧民窟,被譏為白人才住的地方。但當窮者終於準備前往巴黎時,卻捨不得一台掛著牛角的老車,回頭追尋,發現被扮演成土著的白人騎走,還被法式高貴名車撞碎,夢也碎了一地。那幕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衣索匹亞的水庫,應國家強盛的期待而生、應人民對電能的渴望而生,美麗願景的背後,卻浮現了你爭我奪的角力,及性命交關的權衡。
那不只關於水庫,還關於對國家、家園的想像。但大部分居民在懵懂不清、無法捉摸、資訊不透明、不許發聲的過程中,一同摸著石頭渡河。你踩我的腳、我拉你的手……9000多萬人口的大國,在這之中走向了分歧。
最後,國家還是國家,也許家園還是家園,然而水庫所點燃的光與熱,是否真能在大河對岸靜靜等待著,擁抱一個歷史近3000年國度裡或大或小的所有人民?又能否真如政府所述,照亮其他國度?
6月了,許多人對家園的心念仍然未受珍視。這些依舊遭毒打、凌虐、強暴的水庫下游居民,是文明世界裡拿不到筆墨與麥克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