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umentary Stimulus──Take “Distance Echoes” as an Example

A making-of of Distant Echoes

 

Op-ed

紀實的刺激──以車諾比白俄羅斯端故事《遙遠人聲》為例  Published in “Monsoon” Vol. 1 

Writer: Yunjie Liao Illustrator: Chen Pei-Hsiu Editor-in-Chief: Pei-Shan Huang

Chernobyl Exclusion Zone, Belarus

November 2017

《熱帶季風》創刊號內容節錄。

紀實是什麼?做為一個紀錄者、一個說故事的人,我們要說的,是誰的故事?是被紀錄者的故事?抑或紀錄者所看見的故事?或是,讀者想看見的故事?或者……

而這些概念中,有多少重疊與相左?

桌上疊滿廢紙。《遙遠人聲》影像負責人林龍吟一齣寫實科幻片剛殺青的下午,我們在東歐一間速食店裡邊吃邊拿托盤紙張的背面塗鴉,七嘴八舌地討論「腳本」,把想像中的開場文字、主選單、環境音、panorama(360度環景)、影片、照片……填入一張多媒體報導所需要的checklist。

我們的白俄羅斯簽證剛獲准。Svetlana Alexievich還未獲諾貝爾文學獎,許多人壓根沒聽過這國家,只問起:車諾比禁區很陰森吧?像一年前的衣索匹亞採訪前,朋友好意關心:飛機上有餐嗎?別餓到了。

縱然做了幾個月的功課,早知實況沒外傳那麼極端,然而每一次真正進入現場,都意識到現實與想像的落差。前往白俄前,我想像自己將著墨於政府的獨裁與核災倖存者的忍辱;到衣索匹亞前,我想像自己將要寫一個50萬傳統部落居民不敵大型水庫興建、在抵抗中遭凌虐的故事;進入黑石沙漠Burning Man前,我以為自己將要挖掘現代烏托邦遭商業化與體制化的過程;進入以巴地區前,我以為自己將著眼於兩地的衝突事件。

沒有想像,人類將無以為繼。然而,真實現場往往和片面流通的輿論天差地遠、甚至恰恰相反。

出發之前

出發前,這是我們所知道的車諾比:當全世界蜂湧進烏克蘭張開雙臂的廠區,輕鬆申請進入研究、探索、行黑暗觀光(dark tourism)時,網路上總現同樣的受訪者、摩天輪、洋娃娃──1986年那場事故留給大眾的,無非地獄或天堂的意象。反觀隔壁那一個未曾有自己核電廠、卻受創最深、人民最啞巴吃黃蓮的國家白俄羅斯,倒是被世界遺忘了。

不同於烏克蘭,白俄車諾比禁區長年封閉、只開放兩天。科學家、醫師、記者等,因透露實情而身陷囹圄、遭驅逐出境。30年前一場祕密人工黑雨後,被強制遷離老家的居民,學著習慣親友的病亡或病變;在總統盧卡申科20多年專制統治下倖存,默默承受被醫療補貼被陸續取消,亦不敢上街抗議。

近年,國家卻忽然宣布:要蓋第一座核電廠、擺脫俄羅斯箝制。

一群長年被迫安靜的人民,此刻心境不難揣想。然而,如此容易被簡化為反核、擁核是非論戰的主題,其實是一直到意外聽聞一則地下消息,才真正勾住我的心:禁區內,出現一些舊居民偷偷翻回30年前老家,在重災區理地、整屋、度過日夜……

生命之最真與最難,畢竟是無可定義的糾結、複雜、與矛盾。或許因老家畢竟是老家?或因決意與熟悉的環境共存共榮共亡?我好奇,倘若把麥克風交給長期沒有聲音的人們,倖存的他們將如何表達自己的選擇,又會如何述說自己的30年?

當時的我們,剛從Turkana湖──全世界最大沙漠湖泊與衣索匹亞、肯亞、南蘇丹交界的顛簸中收拾記憶;與幾個依水而居的傳統部落居民一起生活的細節還滾燙,錄下的古調每聽一次都心驚一次。當時的我們,還沒有能力完成後來《遙遠人聲》那樣的作品;最後僅以龍吟的影像、我的文字做PDF編排,上傳雲端《我們掙扎,築起家園》。

三年前的我們,執意留下一份紀實,原因來自於臥底挖掘到的殘忍現實,與不捨眼前的一切正日漸凋零。未來總有一天,眾多信念再也無法抵禦現實的變異或消亡;或許那時,我們能欣慰曾經寫下、拍下、錄下一些真正存在的昨日,不至於太遺憾。

蹲點其實不過幾周至幾個月,最折騰是這段時間加上出發前、離開後,得在大量資料裡爬行、查證的幾個月──尤其新聞自由、言論自由、資訊透明度都極低的國度。在冗長的過程裡,我要如何重構所謂的真實?而對於沒有機會造訪現場、仍抱著另一種想像(或零想像)的讀者,又該如何建立連結與共鳴?

進出現場

再次以臥底、天真觀光客之姿進入現場。我們小心翼翼駛入重災區,風從廠區吹來時,輻射測試儀的數值瞬間上飆,風止時又下降。然而由滿布廢墟的土地繞到有人煙處,令我們眼睛一亮的是:被漆得色彩鮮亮可愛的屋舍,一整片生機蓬勃的花園、菜園、果園,河邊釣魚及游泳的家庭,養著雞鴨貓狗的老夫妻,串門子時互相哈哈大笑的鄰居。

車諾比彷彿不曾煩擾過、存在過。知道我們來意,人們看來平靜無妨,一個個熱情招呼我們共進一餐、邀請過夜作客。

卻總是在幾日相處、幾次深談、問起家中某個細節後,30年前的回憶才突然敞開──令人措手不及地,他們抽抽搭搭地說起那些日子,在掛滿親人相片的牆壁旁,在那些親手栽植、照料、被喚作安全無虞的滿桌佳餚旁,在再也不打開的地窖外……。

第二次進入白俄,是在白雪靜靜飄落的冬天。不同倖存者,但壓抑表象下漸漸宣洩往事的景況依舊。「不要把鼻子湊得太深,」一名婦人提醒過我,她的表哥記者喪命於政治謀殺:「離開後,再把我們的故事告訴全世界。」

壓在每個人身上的重量,早已跨越特定的時空框架,跨越同一環境下涇渭分明的立場選項。如此,我們的紀實,該如何超越讀者所在地的想像尺度,形成共鳴,讓這世界上看似遙遠、卻其實並不遙遠的日夜產生連結?

我們要打造一個環境,呈現平淡的日子裡,時光漫長的消磨與消逝。時鐘的滴滴答答聲。雪花打上門窗的碎響。樹林吹拂的風聲。兒童安寧病房的音樂盒。燒開水的蒸氣。國家閱兵大典的進行曲。敲打鍵盤的響聲……都是貼實的白俄印象。

縱然是衝突劇烈的衣索匹亞(政府以拷打、強暴、拘禁、驅逐出境等手段對付不支持水庫的民眾,國際工作人士也遭拘禁或遣返,當地牛羊也遭宰殺),最令我們印象深刻的,仍然不一定是衝突瞬間、也不一定是淚流滿面或喃喃自語的時刻。

反倒是日常點滴──居民灑網捕魚、晚上牽手跳舞;烈日下,人們跳著下切山壁、泡進水裡;女人將塑膠罐扛在頭頂、肩上,步行好幾小時取水;牧童在風沙中趕牛羊,結束後踢報紙揉成的足球。都市裡,那些惶惶失安的面孔,渴欲著告訴我們些什麼卻又不敢明說;警察追逐時,保護我們安危的人們,以彼此心照不宣的暗示,流露重要資訊。

呈現這些看似平淡、卻或將消逝的日夜賴水維生的日子,以及各種壓抑下的無法言說,並不比Mursi族酋長一句阿莎力的「假如有天政府非要開推土機來剷平我們家園,我們會拿起AK47,對準他們!」來得沒有力量。

同時,我們記下那些立場相反、渴望全非洲第一大水庫將給國家帶來繁榮的聲音。記下大饑荒以來自述已經自卑兩個世紀、渴求翻身的人民。記下同時有人要求被攝影以獲利、同時有人拿石頭丟攝影機。記下官員說「這場戰爭,是一場有穿衣服的人與沒穿衣服的人的戰爭」時的樣子。

作品完成後,我們為每個人匿名、在照片與文字編排上多留意,以免當局作為跡證、處置當事人。同時與當地人保持聯繫,關切最新消息。

無論選項為何,終究有人要犧牲。透過紀實,各種不同的聲音盡可能被呈現,卻不必然導向一個終極句號。我傾向留下的無數問號裡,讀者將以個人相對重視的核心價值,各自傾向不同的結論。

多媒體報導形式後的反省

《遙遠人聲》意外在臺灣獲得不錯迴響,除了影像大功臣林龍吟,也很幸運在當時紐約時報、國家地理雜誌等國際媒體以各種素材嘗試immersive journalism(沉浸式新聞)的風氣下,有不少好案例可做參考。日後,臺灣出現愈來愈多結合多媒體素材的報導形式、圖文排版也有一番新氣象。然而,在此之後,我反而為這樣的說故事方法開始猶豫了。

我意識到,當同類型媒材愈多,我們愈來愈難感到「坐立難安」,需要更大量的刺激,才能真正感動或感慨,並真正為他人投注心力。網路資訊取得的便利,究竟令我們離這世上其他人的故事更近、或者更遠?

或許是委內瑞拉、或許是伊拉克、又或許是那名敘利亞紅衣男孩臥倒沙灘的畫面,那麼廣大而劇烈地同情鋪天蓋地而來,卻又那麼容易被淡忘。一向相信網路資訊之透明自由、門檻低,而在公開平台寫作的我,忍不住停筆。

自己依然投身於非虛構的主題,但有太多難以或不欲影像記錄的瞬間,正好強迫重新思考──在巴勒斯坦,以色列射來的子彈低空過身邊、打中朋友腿部,催淚瓦斯罐擊中另一朋友腦勺。內華達黑石沙漠裡,緊緊壓住沙塵暴捲起的帳棚,擁抱來者說「Welcome home」;與喑啞人士輪流幫忙玩空中旋轉木馬,無聲卻開懷笑著;燒火人那天,有人欲跳進烈焰。街頭生活者的愛情故事、流浪的自由、不計明日的生活。從事極限運動多年的朋友,追尋生命熱愛的純粹與犧牲……

──假若只讀見這些文字,你有沒有感覺?

紀實不過就是重現生活,而生活有平淡或高低潮。在臺灣西部罕人聽聞的漁村,龍吟找我共同寫了一個關於能否回家的劇本,用底片呈現那兒的生活:大多是一個一個剝著牡蠣殼,慢慢修剪枝葉,熬一桌子飯;少數是風雨。他以影像說話,也有這樣的味道:觸動人的、或令人不忍直視的,並非老是血脈賁張的衝突,而是輕輕劃過肌膚一般漫長的日子。

或許我們可以這麼想:「刺激」的加強,是一個線性的概念嗎?感官所需要的刺激,勢必會朝同一趨向而數值愈來愈大嗎?

或者不必然?

若此,或許有一天(無論當時流行什麼),我們會在重新看見幾個手寫字體、幾條手繪直線、拿起一本紙做的書,或與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面對面好好坐著時,感到被衝擊、被觸碰,發覺心跳從未如此強烈,原來這比當下的一切都要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