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coming Dreams Broken
My foreword for “The Crossing” written by Samar Yazbek
Review
返鄉夢碎 Published as Foreword in “The Crossing”
Syria
August 2017

返鄉夢碎
《走入敘利亞破碎的心臟》推薦序
「在此地的流放生活之中,我學到如何在睡夢中走路與思考:熟睡,也或者已經死亡?有什麼差別?不論是睡夢或死亡之中,我都脫離現實,身處他方。我碰觸自己的身體,認不出自己的手指,我敘述的事似乎陌生到無法辨識。我真的曾經是那段故事的一部分嗎?或許我愈深陷流亡,就愈是那段故事的一部分。」
雅茲別克為《走入敘利亞破碎的心臟》寫下的後記,竟如一段自我懷疑的殘響。
我們都讀過那些故事:中東難民逃往歐洲、偷渡船載滿無家可歸之人命喪地中海、難民被拒於邊境之外、某些國家鎮暴警察及催淚彈對付大批入境者──縱使在臺灣的我們或許較為陌生,這一類影像、聲音與文字湧上國際新聞版面,已有好幾年。
媒體慣常地將鎂光燈投注於主導政經決策、牽一髮動全身的歐洲中心;相較之下,還有太多「逃不出去」的人遊困在水深火熱的家園裡,等待時針滴滴答答地走過,起身面對下一次命運的判決。在那樣的世界裡,連各大媒體都因害怕成為待宰羔羊、而罕有前往,當地人含淚的苦痛自然骨鯁在喉。
雅茲別克不是媒體中常見的逃出之人,而是「翻回家鄉」,打撈、撿拾故事碎片的人。2011年夏天,她已與女兒流亡至法國,有了一個新的家。但2012年夏天、2013年冬天與夏天,她陸續透過人蛇集團的幫忙,鑽過鐵絲網、回到令自己心碎的敘利亞家園,蒐集她口中充滿「證詞」、背叛或者遭背叛的鄉人。
敘利亞內戰自2011年初爆發,正是她流亡那一年。一場受阿拉伯之春民主浪潮激起、由反政府示威而起的活動,在總統阿薩德以政府軍鎮壓後,竟演變成至今已近7年、尚未止歇的舉國自相殘殺。
烽火之中,500萬敘利亞人逃往海外、還有660萬人在國內流離失所。最新統計數字顯示,已有40萬人命喪於這場內戰。除了美國、俄國、伊朗、以色列等國也投入這場混戰外,極端教義派組織伊斯蘭國(IS)甚至在這塊焦土上趁勢崛起,至今已佔領一半以上的敘利亞。
這些都是數字,然而雅茲別克寫的是人的故事。她寫下天空不斷投下桶裝炸彈、子母彈,街道充滿軍隊、坦克車、墓坑的殘破家園裡,平民於瓦礫堆中生活的日常起居:有時是安靜地澆一盆花、有時是講講睡前故事。她擁有介於當事者與第三者的眼睛,有時親近有時疏遠,有時冷靜有時卻激動不已。
也是這樣的尷尬身分,使她疼痛。這不只來自她一腳已踏入法國、一腳還在敘利亞的地理位置,身為穆斯林女性所受到的社會壓力,以及屬於什葉分支阿拉維派的少數教派身分,都一再考驗著已陷入威權、宗教鬥爭的家園中,人們對她的信任、看待她的異色眼光,以及她自身的認同難題。
「墓地開始與活人並存,如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跟商店、房屋間的巷弄一樣。」即使如此,生死一瞬之間,不戴頭巾這類看似極小的細節忽略,仍會遭到斥責。敘利亞仍有雅茲別克打不穿的傳統秩序,時時禁錮著她面對生命的自然習慣。
在一次的空襲之中,人們一面挖墳一面尋找一位消失的小女孩,要搶在太陽下山前埋葬。她快速奔至炸彈落下的地點,在瓦礫堆中摸到了小女孩軟綿綿的小手,以及一撮頭髮,大呼四周。卻被斥責「女性不該出現在男人的地方。」
另有許多次,受訪者咬牙切齒地說要殺死「判教者」、「異教徒」、「不認識主的」那些阿拉維派。更有些士兵的家人被阿拉維派屠殺過,誓言要血洗阿拉維派人以及他們的「妓女老婆」。雅茲別克有時無法、或不願透露自己身分,只能將這些話重重地聽進了心裡。
生死交臂的局勢裡,再痛也只能當個啞巴。她寫下的心情,讓我們明白她在情感上終究無法釋懷,亦無法切斷自己的根。
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Adonis)曾寫過一首〈洪水〉:
去吧,鴿子,去吧。
我們不想要你回來。
他們把肉體交給了岩石,
而我——我在這裡
纏繞於方舟之帆,
朝著那最深的極點滑去。
我們的洪水是一座
不會旋轉的星球,
正被毀壞,而古代——
在裡面,我們可以聞到
那被埋葬的世紀之神。
因此,去吧,鴿子,去吧。
我們不想要你回來。
同樣來自阿拉維派家庭的阿多尼斯,在遭囚禁、驅逐後,最終沒有回到敘利亞。
雅茲別克呢?在寫這本書時,她曾經是一心懸念著回到北敘利亞的。即使,她筆下四五年前的敘利亞,已令人不忍卒睹。
今日,我們從更加毛骨悚然的戰局望回去,想像四五年前,她曾在看見周身「那些跑來我國家的外國人」(IS組織成員)之中,直率表達憤怒;面對採訪過的各軍事組織,她勇於表達不平之鳴或詰問,即使偶爾隱晦,卻不輕易妥協。她曾經抱持著一心回到家園定居的信念,令人肅然。
「我說大家都只是敘利亞人時,他們感到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嘲笑我,根本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字裡行間,可以讀見這是一位感性而思緒細膩的記者,不斷壓抑心中快要爆炸的那一部分。那之中似乎有一點對家鄉的愛之深而責之切,令人心疼。
然而,終究,她也沒能回到自己的國家。
漸漸地,我們看見絕望與無力感的愈益強烈。「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在不斷重複的慘劇之中尋找意義,開始感到血流成河並無意義。我得讓自己溺死於血海之中,才能逃進虛空嗎?我應該不斷回來,才能在自己與死亡的戰爭之中求仁得仁嗎?」
前陣子在巴勒斯坦待了一個季節後離開,與許多當地人、跨國工作者交換了心得,都發覺彼此心中有一部分被掏空、將不斷地充滿懷疑,也因此對這樣的描述很有同感。
當日夜衝突及流血、目睹死亡、學習分離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人們開始懷疑抗爭的意義,以及明天的意義。有時候,需要的與其是解答,不如是一種情緒的宣洩。人類始終是軟弱的,縱能壓抑,這樣的世界,怎能較人不瘋狂?
雅茲別克寫離別,寫她自己打包小背包,準備告別當地人、自己隨蛇頭穿越邊境回到流亡人生,很諷刺地寫下了:「我們知道──我的夥伴和我──我們不是一起死亡的同伴。我們之間建立的夥伴關係是暫時的,他們不希望我死。」
的確,告別始終有如一個背叛的儀式,持續折磨著幸運得以自由來去的人,因為他們將要離開曾經共懷革命情感的戰友。對這樣的人來說,心中有一塊角落卻將永遠地遺留在那塊土地上,前方卻還有模糊不清的新方向,尚待摸索。
當地一位婦人叮嚀她:要好好活著,當敘利亞與外界世界的繩索。
雅茲別克心想「這位阿姨怎麼這麼了解我?」腦中的想像,卻是另一種:自己有如繩索沒有頭、沒有尾,成為孤伶伶懸宕在半空、無處可棲、無處纏繞、失去身分的一條。
返鄉夢碎的雅茲別克,在現實裡頻頻回頭。她在離開後,經歷了好幾個月的情感麻木、封閉自我、無力,才感到有辦法恢復書寫能力。一年後,才完成這本書的草稿。日復一日的屠殺裡,她需要忘記那些受害者的臉,才能書寫他們,說出他們的故事。
有個巴勒斯坦朋友曾告訴我:「妳會記得巴勒斯坦的月亮。」一開始我還未懂,笑他老愛開玩笑,人們無論在哪裡都會看著同一顆月亮。
雅茲別克寫敘利亞人與天空的新關係,讓我想起了那一個夜晚。「此地日日被轟炸兩年半之後,最明顯的改變是人們養成了與天空的新關係,三句不離天空。每個人出門前,一定先仰望天空,或是先爬到屋頂研究天空,看看下一次炸彈會從藍空哪個方向過來。」
雅茲別克失去了某些朋友,而那些期待高射炮、可對空襲展開反擊的敘利亞人,繼續從遠方告訴她許多的故事。她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身為一個流亡的敘利亞人,雅茲別克還在試著從文字與敘事裡找到自己的身分。
我離開巴勒斯坦那一天,朋友們依然在子彈、橡膠彈、催淚瓦斯與震撼彈的攻擊裡又罵又笑。當然最後,告別還是輕描淡寫的,辦個party、歡笑不斷,說彼此都會保持聯繫那樣。「我們對『說再見』已經沒有感覺!」目睹生離死別太尋常的他們說,但其實彼此都壓抑了一些東西。回臺灣後,我暫時無法回頭翻看過去一季節的照片。
讀完《走入敘利亞破碎的心臟》整本文字,我才往前仔細看了一遍開頭附的照片。最初因為缺乏故事背景、少了感覺而跳過的日常生活畫面,突然勾起萬般情緒,不斷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