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meless in the Piers of the Vltava River

Some reflections of my first coverage about a homeless in 2010

 

Op-ed

復活節,伏爾他瓦河橋墩裡的流浪漢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Prague, CZ

April 2014

Epilogue: In 2016 and 2021, I got chances to interact longer and more deeply with the homeless in Taipei, my hometown. The faces of the homeless have changed a little through the years, although the definition of the homeless has never been easy. Being a freelancer and backpacker whose life seems always being on the road, I often feel related and close with the stories I covered. Are they homeless or houseless? Am I also a homeless? I have learnt a lot from the homeless, and hopefully others can feel the same. Therefore, besides approaching the topic in a journalistic perspective, I have been trying to develop artistic works that emphasize more on mutual understandings and what we all have in common, for example, From Now On and Welcome to Our Place.

橫跨伏爾他瓦河的橋墩,孔隙寬敞,沿著河堤垂下一塊布。

那一個洞,好幾次我鼓起勇氣想爬進去。

黑夜裡,一艘小船緩緩在伏爾他河(Vlatava)中航行,靠近史丹分尼古夫橋(Stefanikuv Most)的橋墩。橋上聚集了許多捷克人,往下俯瞰。「咻」地一聲,河上的小船往上空射出了一枚煙花,奔放成一叢叢炫光四射的火焰,霹靂啪啦地,持續了將近半小時,夜空被綴以五顏六色的星光點點。

我躺在河的右岸,相當空曠清幽的一塊水泥地,意料之外,看見此生距離眼睛最近的煙火,想起這一天是復活節連假前的周五。連假一直持續到周一。

捷克的特殊習俗,是男生拿柳條編織成的鞭子打女生屁股,一開始只是意思意思一下,表達好感。不過在這個全世界人均啤酒消費量最高的地方,喝得愈醉就代表愈瘋狂。布拉格當地人Victor作勢表演起來:「男生會一間酒吧一間酒吧喝,第一間,拿柳條輕輕揮(動作)……喝完換第二間,稍醉了,揮大力些……再換一間,用打的(大力揮的動作)!」鄰國斯洛伐克的潑水傳統也一樣:「喝到第三家酒吧,整桶水灌下去!」

煙花散去後,傍晚不曾出現的水鳥成群飛來,在河面上盤旋,忽東忽西地飛舞。最後這數百隻鳥群漂浮在河面上,像有默契一般久久不散。我沿著水鳥的方向看去,發現史丹分尼古夫橋的橋墩底下,有一團風微微吹動的物體。走近一點看,那是一個熟睡的流浪漢,一名白髮老爺爺,裹著棉被或睡袋之類我在黑暗中看不清的布料,頭部墊著一塊厚紙板。與橋面上觀看煙火的人群相較之下,這個角落顯得格外靜謐。

也許因為離天空比較遠,我想,那些五彩斑斕的亮點不足以干擾他的視點。在我走回河堤時,發現水泥橋墩之間,有一塊一塊的孔隙,其中一塊孔隙垂下了一塊布料。

拉著這團皺皺的布料,似乎就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撐住、攀上兩三米高的水泥牆,鑽入橋墩內拱門型的孔隙裡。這是流浪漢們生存的環境嗎?由目測推斷,孔隙中的面積居然約莫十米乘以五米寬,比許多台灣集合式住宅配置的房間還要大,高度兩至三米,睡在裡頭遮風避雨。尤其離地數尺,俯瞰流經波西米亞的伏爾他瓦河,渡輪來回穿梭,夜景極美。

這一座建於二戰後1949年的橋樑,長約250 公尺,因此橋面下方的拱型橋墩,容納了為數不少的極大孔隙,深不見底。更引人遐思的是,空間最大的孔隙除了位於河堤,也靠近河中央的每一根水泥柱。這令人不禁想像划一艘小船到河中央,爬上孔隙悠哉度日,每日在橋墩中聽水流聲,坐看雲起日落。

隔日,我趁著天光回到橋墩下,透著微光,看見黑壓壓的洞裡確實有不少塗鴉。只是從地面看,一直有某些角度被擋住,不曉得裡頭有無人,便也不敢自己爬進去。想找昨天睡在橋下的爺爺說話,但已人去樓空,徒留一塊厚紙板。他會隨時回來嗎?還是留給其他街友呢?霎時間我突然對自己比手畫腳的技能少了自信,而我僅懂得那些零星可數的捷克語,大概也不會對彼此的溝通產生多少幫助。

我盯著那個洞看了好久,在河堤走走,還是無法下定決心爬進那個幽深的洞裡。我所追求的,也許僅是滿足自己的探險與幻想罷了。但面對真實身處其中的他們,我究竟有多少相似的生活經驗能與其相對照?在這些捷克流浪漢面前,我有多少不需要言語、只用眼神與氣息,就能溝通的能耐?

直到復活節的尾日,布拉格下起了冰雹。這幾日,我去過了舊城廣場,去過了數家高級餐廳,卻仍一直還沒有爬進洞裡。

可是我卻想起了台灣的三鶯大橋,那個橫跨台北三峽、鶯歌之間的巨大橋樑。我在橋下,也曾經遇過一個絕望的流浪漢,流著眼淚和我訴說自己的身世,以及往後一通一通的來電,那些漸漸被我拒絕的來電。

幾年以前,我因為一則關於台北居住空間相關的題材,到達比較郊區的鶯歌。在商業氣息較淺、房市競逐不如市區般廝殺激烈的鶯歌,其實沒什麼市儈風景值得筆墨。我與攝影師走向了河濱公園,想從流水、綠地中捕捉一些難得的生活剪影。我就是在循著樓梯走下時,遇見了林快樂。

林快樂那時坐在椅子上發呆,旁邊放了一台紅色腳踏車,表情看起來很惆悵。一頭淺灰白髮,理得很短。旁邊擺著已經空了的台啤玻璃瓶,一包煙。把煙拿起又放下、想抽又不知道該不該抽那樣捏著。我遠遠觀察了一陣子,慢慢走過去,漸漸跟他聊起來。

原來,他在鶯歌住了40年,本以水泥為業。失業了三年,和老婆離婚,女兒和兒子分別被送到板橋與楊梅社會局。林快樂說自己已經老了,打零工,薪水有一天沒一天,但平常撿破爛,還可換錢吃點簡單的東西,口渴了就喝溪水,很悶就騎著腳踏車到三鶯大橋下,一杯台啤、一包煙,坐著想事情,喝完就比較好睡。

他說自己是從社會局逃出來的人,想把小孩接出社會局,卻又知道自己沒有經濟能力扶養,社會局的人不讓他帶……。講著講著,眼淚就掉了下來,喃喃著,只希望小孩子在牧師的教導下,可以乖乖學習成長。又掛念自己母親,每次很想去三峽看媽媽,卻沒有錢搭車,只能有一天沒一天的努力找工作。媽媽平常在三峽的療養院,已經不會說話也不能走路了。

那時候,氣象預報,大家都知道颱風天快要來了。林快樂沒聽說,我問,你怎麼辦?他邊哭邊說,颱風天就躲橋下吧,乾脆給水沖走死掉算了……。他的話語中,有時有不得不的豁達,有時卻令我分不清那些輕生的念頭,是說說笑笑,還是當真。新聞的工作逼迫我必須冷靜,我甚至以為林快樂這個名字是瞎掰的,沒想到正好遇見他的朋友騎腳踏車經過,證實了,也說平常大家叫他阿樂仔。

林快樂沒有電話,只說自己時常在鶯歌戶政事務所門口喝酒。我要了他朋友的手機,以便事後採訪。然而在往後幾個月的夜裡,我便不時接到輕生的電話,有時是他朋友,有時說是他,我始終分不清。剛開始,我仍會心急地勸阻,並耐心地回應。那樣晦暗幽深的聲音,曾經是我亟欲拉拔的對象。

但漸漸地,我開始對這個號碼產生壓力,漸漸拒絕提起話筒……即使心有疙瘩。那段時間,林快樂並不是我手機中唯一一個類似遭遇的號碼,由於採訪因素以及自己好動的性格,總會認識社會各階層的人,譬如癌末的樂觀阿嬤、原住民部落受創的青年、任勞任怨的清潔婦、逃跑的移工媽媽、孤單的藝術家等……。他們都有各自的故事,而我也曾經並不排斥與任何一人對話。如今,當我想起林快樂時,這些盈滿淚水或憤慨的聲音,總在我腦中再度響起,不論他們是求死抑或求生。但由於我工作的忙碌,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揮之不去。最後,隨著自己長時間的出國,所有聲音也在我生存的空氣中漸漸消失殆盡。

昨晚的老爺爺已不在了,只剩一塊厚紙板。是隨時回來?還是留給下一個街友呢?

如今,當我回頭望去,我漸漸明白,那時候的無力感,並不是源自於忙碌。從當時的錄音筆裡頭,我漸漸看見專於水泥的林快樂,如何矛盾地凝視眼前的城市水泥風景。從那些曾經拗口的字串中,我漸漸碰觸到如今感覺親密的草根文化。從汙穢的景象中,我漸漸想起自己曾經遊走在這世界某些角落時,明白不論處於什麼階層,人類終究沒有什麼不同。

我明白當時的迴避實際上源自一種害怕,害怕我從頭到尾,其實永遠無法真實體會他的處境,也害怕牽起對方的手,走進他的世界,徹頭徹尾去體會。那種迴避,並不只是因為妻離子散的故事我已經聽了太多,也不只是因為心中仍有一種存疑、仍窘迫於人心可議的難於捉摸,也不是我早已評判了孰優孰劣,給予定論。

而是,從頭至尾,我並無真正習於對方的語言。我所說的語言,並不是我們口舌裡說出來的那些,而是眼神、氣味、態度、習性。即使是最淺層的求生語言。我以為早已習慣轉換自己的姿態,進而產生同理心。但那樣的同理心,多數只奠基在一種現實經驗上的想像。實際上,我未曾真正轉換自己的姿態,去理解對方最不顧一切亟欲追求的生命是什麼。因而徹頭徹尾,潛意識裡,我早知自己永遠無法改變那環境。我不屬於那一份子,他在求生,而我在一旁關心、關注、觀察。

那好似是在針對社會現象給予論述時,信手拈來的語彙,受寵並流動於知識菁英間,卻流動不到社會的底層。卻又有誰說,只有菁英才能改變社會?那些舞文弄墨、咬文嚼字過於輕鬆,輕鬆得有很大部分一群人根本不曉得為何而詭辯,為何無法撼動有機的命運,卻為何眾人稱是。

連最淺層的求生語言都不懂。

那便是所謂,只有高度,沒有低度。直到有一天,願意放下自己的身分、姓名、語言、走過許多處境、體會那些不得不。漸漸地習慣放下筆墨,或試圖放下雙眼,放棄聽覺,放棄任何一個自恃擅長駕馭的領域。把自己放在和那些不需要語言的人共同生活的空間,於是被迫於學習另一種溝通模式,數月,數年……如果可以更久。

對於那些沒有最甜美的舌頭、唱不出最漂亮語言的人。如果真有人可以與他們對話,我想,那想必是有能力與他們心靈溝通的人,有意願吃他們的食,呼吸他們的空氣,咬他們咬的物。也許就像我勇敢的朋友S一樣,研究所期間主動露宿街頭,和街友廝混數月,漸漸摸出街友之間也有派別階層。

史丹分尼古夫橋的橋墩,曾經在去年全中歐的大水災被淹沒,也曾在2002年奪走數人性命的水災後獲得重建。這一座橋的每一個橋墩,想必有許多的故事,曾經咬著檳榔、露天沐浴、忍抽嗆迷……體會些許羞為人道經驗的我,卻仍不敢貿然踏入,因為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尚未準備好學習求生。

復活節這一天,我就看著那個洞,想著:如果,真有人可以改變這世界,那想必是願意脫下一些東西,走進那一個洞裡的人。橋墩有橋墩的語言,若能居住在那空間裡,與所有生存其中的有機體對話,在下一次洪水來臨前,他必能滿載而歸地走出來,用每一種不需要語言的語言,對我們轉述一個個的故事。也撼動這習於高談闊論的世界。

捷克/復活節連假,雖然不是教徒,但也應景萌生的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