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yster Farmers Before the Coming of a Typhoon

A behind-the-scenes of Ohong Village

 

Feature Story

颱風來襲前的養蚵人家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Chiayi, TW

September 2014

颱風來臨前,隨東石漁民到外傘頂洲收蚵仔。回程途中,白色長浪在遠方翻湧,浪頭打上膠筏,水潑了一身濕。「風颱前兆,」老漁民說:「若是暗暝出海,什麼都看不到,攏不知浪是近是遠,驚得要死,一不小心可能就沒了了。」

海真正要命,浪捲走的人真正數不清。颱風來之前,村民花了數小時把浮棚拖回港邊避難。一個浮棚,較便宜竹製的就要兩三萬,掛約五百條蚵仔,颱風一吹,至少帶走十幾萬元家產;浮棚愈多,損失愈慘。強颱一吹,更帶走幾百個。

問蚵農:今年颱風少,收成是否較好?南臺灣沿海不同漁村,給不同答案。有些海域水流本就沒外傘頂洲佳,蚵仔肥不起來,價格不到東石一半;颱風少,全臺蚵量多,賣價又下修。

小吃店老闆夾來一顆滷蛋,電視新聞播著「78歲老農熱死田裡」。老闆說:「妳看,留抵下港(留在鄉下)實在無啥路用,大家攏要去城裡,要去台北。」討海人的風險比務農高,而遠洋漁業又比近海無情。「留抵這裡曬日頭,沒啥出息,阮攏叫兒女快出去。」

村裡有個四五十歲的返鄉青年,養蚵仔全村數一數二,村民總投以羨慕口吻:「他是這裡少數可以給小孩補習的。」問這位從台北返鄉的養蚵高手,若小孩長大後,想跟他一起養蚵仔,要不要?那是第一次,我看見機敏的他愣住了,認真思索半晌,搖頭看著我:不會。

浪帶走他的父親那天,他還來不及和老父說再見。仍然,村裡的長輩總是極力讓小孩出去,推出去,不要留在村子裡。

老到廟宇上香,他們相信天命難違,而自己的確是知天命的。像天上的星,古早以前長輩教他們辨認星子方向,預測海水潮汐。好幾次我見蚵婦手上留著血,走過來抬槓,一整片比拇指寬的血愈滲愈多。要拿OK繃,她們總說不用,老早習慣了。

以前物質條件差,村民買不起珊瑚鞋,若不小心踩到海底的魟魚,被回以一針劇毒,呼救四方,死拖活拉帶上岸,否則腿麻溺死海裡。岸上缺血清,就跑隔壁庄加減糊些草藥。「遇到就遇到了,能安怎?」有時在海中央,四下無人幫忙,怕毒液蔓延,乾脆忍痛用力拔毒刺,瞬間扯開一大塊傷口,血流如注。上岸休養一兩月,康復後照樣討海。

被鰻魚咬流血也是常事,海水把傷口浸得很痛,行走緩慢,後頭都是一片血。上岸後,也只抓一把泥巴往傷口搓揉,簡單止住。

沙洲成為最新全民公敵。

沙堆自遠方慢慢吞沒蚵田,埋死許多蚵農家產。「濛濛渺渺啦,」一位曾慘遭此劫的蚵農說著,「你們聰明人,在辦公室吹冷氣較好。」說著還是跳下海裡收蚵,泅泳來回,用數十年的手藝,把簍子裝滿,尖尖的形狀在烈日下像冰淇淋一樣。

看著,終於心滿意足地笑了。

村民聽到我去吃那間加滷蛋的店,各式各樣的菜色,說「那是騙小孩的。」下港人每天一個飯、一個菜、一個湯就好,不用上餐廳、不用上館子。這幾天聊起餿水油總是喟嘆:「那些壞心的毒,我小孩大概都吃到,妳應該也都吃到了。」

依然矛盾地,他們仍然努力推著小孩走出村子,叮嚀好好賺錢、努力賺錢、不必返鄉。

但老人家總是不懂,為何報完高溫熱死老農後的下一則電視新聞,會是那些明明可以好好打拼的地方,卻充斥了幫派的械鬥、富家子弟的揮霍與叫囂。老人家也總是不懂,為何學了新科技的知識份子,總是要做一些毒物出來,給人漂漂亮亮地吃進肚子內。

小孩子像古早隨竹筏放出去的粉鳥,帶到海上,還是會飛回家。每到假日,廟門前停滿了車子。「阿龍仔,你返來嘍……」難得團圓,也是鋪張了各式各樣的菜色,大概類似巷口那間說是騙小孩的小吃店,豐富營養。

假期結束,給小孩帶個鼓鼓的飯包,整袋充滿海水味的蚵仔。「阿龍仔,你就要好好打拼,好好賺錢,好好……」難得家裡多了好幾個碗盤要洗,甘之如飴。

「你就要好好打拼噎……」

一輩子認份討海人生,仍想從孩子厚厚的眼鏡後頭,看出一點細漢的樣子。剩下的,舊的時代已追趕不上。只親像送入海裡的蚵苗,肥瘦自有命,但望落殼生根,覓得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