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 the Bohemian Sky

Interviews with Roma related organization “Slovo 21” and Radoslav Banga aka Gypsy, the vocalist of “gypsy.cz”

 

Feature Story

波西米亞的天空下 Published in Independent Opinion of CommonWealth Magazine

Prague, CZ

Brno, CZ

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 Poland

April 2014

 

「gypsy.cz(捷克吉普賽人)」樂團主唱Radoslav Banga。林龍吟攝

「你可以叫我吉普賽人」,羅姆人Radoslav Banga說。他是「gypsy.cz」(捷克吉普賽人)樂團的主唱,我叫他Radek,「羅姆」則是沿用國際上對吉普賽民族的正名。波希米亞是我三年來年年都會停留的地方,在布拉格城郊沐浴著陽光,循寬闊的一片綠草地和一名吉普賽人談天──「波希米亞」、「布拉格」、「吉普賽」這幾個關鍵字合在一起,大概令人覺得很浪漫。

而事實上,我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二戰後新規劃的住宅區,棟棟連天。上周二是國際羅姆人日,捷克東部的Brno剛紀念完一整周的系列活動,一開始便緬懷納粹時期由捷克被運往波蘭奧斯威辛毒氣室處死的羅姆人。長年致力於推廣羅姆文化的非政府組織Slovo21告訴我,當時只剩約600人苟活,因此目前所見,捷克境內的羅姆人大多來自東斯洛伐克。

後來我去了奧斯威辛。納粹淫威下的集中營住民於受死前,仍擠活於惡臭不潔的環境,直至被榨乾最後利用價值。上周二,一間「沒有牆壁的咖啡廳」出現在露天的布拉格舊城廣場,正是為了延續一場持續數十年的呼籲:拆除蓋在西南邊一處羅姆人集中營上的養豬場。捷克政府自2005年同意拆除後又反覆不決,至今未拆。這對羅姆人來說是污辱,是國際笑話,也是羅姆民族遭捷克民族踐踏的象徵。

依照Slovo21的羅姆人所述,現代捷克羅姆人的居住環境也並沒好多少:「六七人擠一在一個小房間,如廁、淋浴都在裡面,這根本不正常。­」上周四,媒體披露「北波希米亞」德捷邊境又有一個旅館被拆了,計畫蓋貧民窟。這裡在二戰後由於驅逐了大量德國人,因而也移進了許多羅姆人。在原旅館住民居無定所的期間,預計會有族群衝突發生。

「以前聽到納粹,大家都嗤之以鼻,現在不一樣了。」這句話Radek去年就說過。幾位羅姆人都觀察到,近年來,捷克族群暴力事件頻傳,羅姆人的處境也愈來愈糟。這幾天,臉書上出現「殺光莰岡人!」的粉絲頁,倡議種族清洗合法化。另有粉絲頁直接指名道姓,點出幾位羅姆血統公眾人物、甚至他們家人的姓名,說要斃了他們。我點進去瞧瞧,有留言者熱情與發起人討論如何鎖定目標、具體行動。發起人更提過,某天捷克警察找上他,說是接獲被鎖定的目標之一報案。警察表示會幫忙銷案,「我全力支持你!」

莰岡是比吉普賽更污辱的字眼,大概類似「吉普賽豬」那樣吧,在歐陸,大都是這樣叫的。不過,不管莰岡、吉普賽、羅姆……名稱對Radek似乎也只是一個名稱。他描述:「黑人之間互叫『黑鬼』,根本無所謂;我們吉普賽人也常常互叫『莰岡』、『吉普賽』啊,沒侮辱性。但白人叫我莰岡,喔,那是有攻擊性吧。」看他一派輕鬆地講吉普賽這、吉普賽那的,我口中的羅姆人一詞此時竟似乎顯得有點拗口,或矯情。不過,吉普賽這個詞,居然也是Radek半路學來。

我問他團名的由來。「有天我聽到一個加拿大女生說:『死爛吉普賽人!』,我想,吉普賽是啥?後來我懂了,喔,聽起來不錯!之後我就管自己叫吉普賽人。」網路上找Radoslav Banga,維基百科跑出兩個網頁:全名、吉普賽,資料最完整的竟是後者。「我們騙人我們從埃及來。」Egypt一詞拿掉開頭E,豈不成了吉普賽?但其實人們普遍相信這個族群源自北印度,認祖歸宗加上去汙名化,國際上已慣用羅姆一詞稱呼。

Photo by Petr Novák, Wikipedia

吉普賽這個老名詞,掉了E,在近幾世紀又被羅姆汰換掉。幾年前,卻又被Radek撿起,放在樂團團名「捷克吉普賽人」裡,巡迴於世界上各大音樂盛宴。這個不太尋常的布拉格嘻哈樂團,不免令人聯想起這一地理環境、這一族群所象徵的波希米亞情懷。

但波希米亞一詞,究竟何時變成浪漫的象徵?它原本指中古世紀的波希米亞王國,包含今天的布拉格以及捷克中西部一帶。15世紀時,羅姆人被波希米亞王驅逐出境,逃往西方,被法國人稱為四處漂泊的波希米亞人。

從外太空往地球看,捷克是少數可以清楚看到國界的一個國家──各位可以用Google Earth試試。受山脈圍繞的這裡,自古難以親近,便也在騷人墨客的想像裡充滿了神秘。於是波希米亞變成一種氣質,並與羅姆族群難以切割。這種神秘氣質在19世紀的藝術創作中最為明顯,如普契尼《波希米亞人》、比才《卡門》中的羅姆人。今天,波希米亞象徵著一種浪漫、一種時尚潮流、一種藝術家氣質、一種反傳統的生活模式……只是多了些商業氣息,恐怕是早期羅姆人始料未及的。

羅姆人給人的形象,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四海為家。羅姆導演Tony Gatlif的電影《外西凡尼亞》裡,荒野中烤火的男主角不願找旅館:「被牆圍著我會抓狂,旅館只是洗澡的地方……」荒郊野外的羅姆習性可以浪漫,但翻進了山脈這一圈中間的波西米亞國度,就好像翻進了一面牆。現實不再那麼簡單,你要麼踩著別人往上爬,要麼被踩,或墮落為社會的毒瘤──如捷克人所述,偷拐搶騙都有一份。

許多人說,是羅姆人自己懶惰、不努力競爭。然而,這從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的競爭。納粹清算後,鐵幕降落在捷克。從50年代,羅姆人的孩童就一批批被送進啟智學校就讀,理由是他們只會講羅姆語,不會說捷克語,無法溝通。即使已過好幾十年,至今仍有許多家長弄不清捷克的教育體制。去年Slovo21拍攝短片《不要被唬》,提醒羅姆家長幫兒女爭取正規的受教權,別再讓他們被送進啟智學校。

至於有機會接受正規教育、力爭上游、目前看來比較成功的羅姆人,據聞,有不少已經忘了自己的母語、傳統、文化。那幾乎是一種宿命,被迫放棄自己的語言、傳統、文化,為求經濟被迫失根,在現代社會看來、聽來幾乎已似是一種陳腔濫調的語言。但,這實際上仍然是令許多活生生的人們十分悵惘的宿命。

Radek是少數脫離這個宿命的人。他受的是正規的教育,他不曾因任何緣由被扭送警局,他是表演於國際各場合的樂團主唱,他代表捷克成為歐洲平權年的大使;他也仍然會說羅姆話,熟習羅姆歷史。他彷彿既抓住現代,又抓住傳統。落腳於波希米亞創建家庭,又仍抓得住羅姆的根。

「我是第一個把『吉普賽』用在團名裡的人!」聽Radek說這句話,不難想像他心中的驕傲。他曾說,沒有「拿破崙」──暱稱他嚴峻的母親,他不會有今天。像許多二戰後的東斯洛伐克羅姆家庭一般,母親隨著父親翻山越嶺來到捷克,建立起一個家園,深深期許子女「不要像」一般羅姆人,因此嚴厲管教子女的舉止,也為了讓孩子受正規教育,爭取長達一個月。

然而,青春期的他還是離開了酗酒的父親,和幾位兄弟姊妹一起離家出走,成為街頭孩子,像許多羅姆人一樣。其他兄弟姊妹為了省錢住在郊區,他則定居布拉格,為了持續接受良好的教育。「教育很重要」、「了解吉普賽的歷史很重要」,他說。

一路以來,Radek實際上是在沒有齊頭式平等、也沒有機會平等的社會裡,努力競爭。終於,他擺脫了族人淪入社會底層的命運,如同母親的期許,他確實活得不像一般的族人。他把「吉普賽」赤裸裸地放入團名裡,外界看來,甚至是一種勇敢。回頭看,「要怎麼收穫先怎麼栽,這是很多吉普賽人沒有的概念。」他相信靠持續的努力,就有機會成功。

但弔詭的是,連他自己都發覺了,「我對捷克人來說太黑了,對吉普賽人來說又太白。」對某些捷克人來說,歧視的眼光是永遠擺脫不去的;對族人來說,他又離底層社會太遙遠了。他究竟該屬於哪裡?用自己的語言唱自己的歌,恐怕市場不允許,於是樂團結合羅姆語、捷克語、英語等,複合成嘻哈曲風,曲風純粹是他年輕時對音樂的愛好:「我懷念什麼都不用擔憂的15歲,不像現在,房子啊、收入的……」

他用羅姆語唱嘻哈,歌詞內容類似:歡迎來到羅姆的世界。他唱羅姆男孩與白人女孩不被認可的愛情故事,內容來自親身的經歷。「聽我唱歌的大都是白人,」他有點沮喪地說,其實多希望也能唱歌給自己族人聽:「但他們不聽­­……」旋即又一派輕鬆地說:「啊呀,無所謂啦,我不知道。」

我來不及問Radek,關於近幾年羅姆人的命運,關於這幾天某幾位羅姆人被點名要被殺害的事情,書寫至此,也找不到一個結論停筆。只記得那天他說過,5年前的自己充滿政治狂熱,現在發覺:「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保持樂觀。」他有點激動地說,他並不是忽視了周遭一切,只是認真工作,並希望以後會有所改變,現狀,確實很不好。

Radek送我們到地鐵站後,匆匆趕往工作室。我回望他的背影。波希米亞的天空,被玻璃牆上的金屬支條分割成一片一片,在那裡,他邁開步伐走向遠方。他的出身並不屬於古代的波西米亞,他奮勇力爭上游的精神也不屬於現代的波西米亞;他擺脫了羅姆人的普遍命運,卻擺脫不了羅姆人永遠存在身分歸屬疑惑的宿命。

他可以用自己的語言唱自己的歌,但面向經濟的那一面,如此簡單的追尋終究不被允許。即使如此,他仍舊對美好的家園有想像,我沒忘記認識之初,他嘰哩呱啦地埋怨著布拉格的公園綠地愈來愈少,平地一直起高樓,懷疑到底有誰在買房,這城市明明只有這麼地小……。

前幾天晚上,我和L沿著伏爾他河散步。看到一位羅姆老嫗縮在公園一角,身旁一台嬰兒車,像是載滿她所有的家當。這個時節的布拉格夜晚其實十分濕冷,老嫗裹上所有棉被。如此景象,捷克人大約也見怪不怪了。但L還是把手上一包食物放在約莫十步之遙的水泥台上,假裝忘了,他不想讓對方被當作施捨。我們離開了。清冷的夜裡,我仍聽見風吹在那包食物塑膠袋上的聲響。

捷克/寫於國際羅姆人節慶後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