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ter and Freedom: About Limits, Boundaries and Homeland
A list of films recommended for water sports lovers
Review
徜徉影海:水與自由──關於極限、邊界與家園 Published in Ms. Ocean
Taiwan
April 2018

「滿有趣的,這個大計畫極端地填滿了我的生活。
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癡迷了,
好像那是世上唯一存在的東西。」
(”Kind of interesting, you have this big project to occupy your life so extremely.
You’re in your own world, just being totally obsessed.
Seems like that’s the only thing that exists.”
-攀岩者Chris Sharma克里斯‧夏瑪)
要回答「妳究竟比較愛山還是愛水」這樣的題目是缺乏意義的,每當被問起,我總先分享《King Line》的預告片給對方──夏瑪朝岩點用力一躍、卻向後墜入海水的驚呼,結合了兩者特性;而他錄下的一段獨白,道出這項極限運動帶給他的癡迷。我想起溯溪過程中的跳瀑布、爬瀑布,往往隊友排成一列等待著輪流進行,每人縱身一躍前,總各有不同表情。面臨自由與極限的邊界,我們腦海出現什麼?
父母都是潛水教練、鍾愛海洋的盧貝松雖然因17歲發生意外而無法繼續潛水,卻以自由潛水為軸線拍出了經典電影《碧海藍天》。奠基於真人的男主角傑克‧馬攸如海豚般輕易控制下水時的肺部及血液運作,與海中生物為友,回到陸地時卻總是神思不蜀。或許就是這副超脫凡世的模樣,加上一雙「我(女主角)見過最美麗的眼睛」,擄獲了女主角芳心,甚至瘋狂蒐集他的水底心跳;然而一位深受海洋呼喚的男孩,終究也沒能安然接受陸地對他的制綁。

我特別喜歡劇中一幕,傑克與兒時玩伴恩佐潛入游泳池底比閉氣,還帶了酒杯與酒。世界大賽之前的這段插曲,看似爭奪你死我活,實際上惺惺相惜;恩佐表面上是兒時欺負他的幫派老大,卻或許是這世上唯一最懂他的人。兩人在性命邊緣被撈起時,旁人只能叨念著危險,卻無法理解他們在水中吐著泡泡時遇見的另一世界。《碧海藍天》有三個版本,相較於美國版的歡喜結局,我認為法國版與導演版更貼近迷戀海洋的純粹。

相較於傑克女友的放手是迫於無奈,《點燃生命之海》則細膩描繪了何謂「愛他,就該放他自由。」賈維爾演活了一位在跳水意外後全身癱瘓的機械師拉蒙‧桑佩德羅(奠基於真人實事),如何在病床上想像他的海洋,並持續28年為自己爭取安樂死的權利。縱然,法律始終沒有站在他這一邊,他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帶著尊嚴走向心目中的自由。
「活著是一項權利,而非義務。」他對生命、愛、自由的堅定信念,即便是四肢健全的多數人,也自嘆弗如。
「海洋給了我生命,又奪走了它。」原文名《The Sea Inside》或可翻譯為「心中的海」。讓拉蒙得以徜徉的大海,是無邊無際的想像自由,只有在那樣的遠方,對生命的一切渴望方能延續。14年後的今天回顧這部影片,依然動人,而生命的意義依然交由所有人各自詮釋。

在《潛水鐘與蝴蝶》裡,我們則透過罹患閉鎖症候群、突然癱瘓的尚‧多明尼克‧鮑比(奠基於真人實事)僅可活動的左眼,想像他對照眼前視覺,所產生的喜怒哀樂。他如同被禁錮於一具潛水鐘之中,載浮載沉;又如蝴蝶般拍翅飛揚,遁出脫韁千里的渴望。「我還有想像力,以及記憶。」他用數十萬次的眨眼,完成了一本著作。卻也在掙脫了極限之後,再次面臨另一次極限。
一些朋友曾問我,走在危險邊緣、面對極限是什麼感覺?征服後又是什麼感覺?事實上,最難解的便是想像「征服」,我未曾想像征服。將自己迫至恐懼邊緣、推向大腦無法分析運作的真空,時常是假想著自己的渺小,甚至能夠不存在──如同透明般地親近萬物,將自己交付天地,融化在大自然之下。
一位好友說過,這般對大自然的癡迷是具自我毀滅性的,畢竟一開始的假想便是己身的不存在。猶如跳瀑布那樣既恐懼、卻又期待的矛盾不安裡,腦中有一半期待自己完好,另一半卻也早已假想自己的粉身碎骨。如果說人類原始的慾望總是征服、總是毀滅,那麼渴望被更巨大的存在給摧毀,簡直是背道而馳。

然而我還是迷戀《海上鋼琴師》中的1900,在明瞭了眾人追求的「無限」是自己眼中的限制、眾人眼中的「限制」是自己追求的無限後,毅然決然隻身一人,留在即將被炸毀的大船上,彈著自己可創造無限旋律的八十八個琴鍵。
「陸地,對我來說是艘太大的船。它是個太漂亮的女人。它是段太長的旅程。」
「有些浪人四處為家。
其他的哪兒都不是家,
我曾是其一。」
(”Some nomads are at home everywhere.
Others are at home nowhere,
and I was one of those.” -Robyn Davidson羅蘋‧戴維森)
涉越河流、泳渡深潭、橫過海洋……許多背包上肩的旅人,藉由一次又一次跨越地理的邊界,為的無非是穿越心理的邊界。我曾花了將近五年時間,努力辯解自己那年的獨行不該被稱為「壯遊」,畢竟啟程終究不需要華美的理由,重要是對得起自己。而藏不住的秘密,就悄悄地交給水,何況女人是用水做的(嗯,其實男人也是。)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滋味,在行經暴雨洗過的山村、踩在牛屎流過的街區、跳下水花四濺的瀑布、下潛五十米深藍、野營多日後久違的淋浴、寒冬裡黃湯下肚後的微醺、旅伴濕潤的吻、每月的秘密靜靜來到……無時無刻,一路上都提醒著自己,水時常預示著旅途中的重要轉捩點。


學姊S為旅途中的我帶來《2500公里的足跡》中,受父親長征習性影響的戴維森,因迷戀沙漠之原始、純潔,馴服了四頭駱駝一同橫跨澳洲沙漠至西部海洋。路程中她放棄包裹自己,任生理之血汨汨從兩腿間流下,徒步在孕育她的大地之母上,是身為女人的反叛、瀟灑、桀傲不遜,卻也還原了人類與天地的肌膚之親。
相較於戴維森令我傾心的放浪不羈,六年後當我瞥見同樣奠基於真人實事的電影《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時,背包裡帶著大罐止汗劑、淨水錠、一踏上小鎮就塗口紅、努力除毛的雪兒,是另一類典型。(嘖嘖,哪門子滿口自稱女性主義者的女人,卻一被發現帶了整條保險套就支支吾吾龜縮謊稱不是自己帶的啊?)
我未讀原著,不確定電影是否為戲劇效果而加油添醋,然無論如何,雪兒的典型或許令多數觀眾感到親和。此外,她在1000碼路程中每當遇見「水」總帶來故事性的暗示──久旱逢甘霖的罐裝飲料Snapple、缺水到底時遇見死潭、淨水過後又遇見色狼、雨中趕上領包裹的關門時間並熱心助人、預期夜裡會與帥哥有「good luck」前索性先下塌旅店沐浴,──也值得我們細細玩味。
我心目中的荒野經典之一《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沒錯,《那》片的原文「Wild」想必惹火了不少《阿》迷),看似重點在大山,實際上,多次扮演故事關鍵的角色,非水莫屬。篤信超驗主義的克里斯多夫‧麥肯迪尼斯(真人實事)渴望拋開世俗文明帶給他的腐敗(corrupted)感、隻身走向沒有法則的大自然。他不顧國家公園警察的勸阻,強行無照泛舟下溯的科羅拉多河,一路湍急驚險,終於抵達墨西哥;然而,這艘相依為命的小船,卻也失落在下一場大自然的風暴之中。

更不能不提令他雀躍的阿拉斯加基地「魔法巴士」,曾留下他近半年的思想筆跡,也令他發現「真正的快樂只能藉分享獲得」、開始孤獨想家。然而,他重新回到涉渡而來的溪水,卻發現早已暴漲為洶湧的大河,擋住他回頭的路。麥肯迪尼斯最後在自己的魔法巴士裡度過餘生,縱然死因成謎(普遍相信是因饑饉或誤食有毒馬鈴薯種子),然而若非夏日融雪,曾經多次助他度過邊界的水,或許也不致成為他的絕路。
(題外話,電影和原著各有所長,原著作者為擅長書寫山岳文學的強‧克拉庫爾,電影則由性格男星西恩潘自編自製自導。關於水,早年讓西恩潘抱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神秘河流》也堪稱令人心碎的經典,不可錯過。)

如同地圖中等高線、山線、水線將永遠並存,這類跨越地理及心靈邊界的故事迷人之處,常在於其交疊了主角踏上旅程前的人生回憶。親自上路之人,通常懷抱著對生命的徬徨或者篤信,摸索尋找、或渴求證明,實際上是一體兩面。
而上路之後,人與人之間無論相互扶持、意外重逢、競逐利益,都更加一翻兩瞪眼,通常結果若非極好便是極壞。
在眾多追尋自由、跨越邊界的電影中,我想沒有比千禧年的電影《海灘》更適合作為探究「水」之精神寓意,作為本文壓軸。電影播映十多年後,初次造訪東南亞的我,驚訝背包客的樣貌竟與電影中並無二致──雷鬼頭、刺青、飛鼠褲、大麻捲菸、吊床、慵懶語調,巨量如同複製。電影中埋藏傳說中烏托邦、包裹甜美糖衣、夢中永不老去的神祕島嶼,在一層層揭穿人性的黑暗面後,只留敗絮其中。
便宜旅店的鮮血四濺、海中惡鯊的虛虛實實、逃離大麻田後的瀑布懸崖、慾望得手的如魚得水……這部同樣奠基於小說的電影,雖非關真人實事,又Tripping(ㄎㄧㄤ)得可以,卻其實寫實得令人發毛。對於曾也追尋理想國/嬉皮/文青/荒野/自由之輩如我,實在是座醒鐘。

游泳進入島嶼、駕船離開島嶼,這樣的設定與暗示,每人心中或有不同答案。
有趣的是,結尾一改撲殺嚙咬的黑暗風格,過於溫情地結束在李奧納多的重返社會;不過,又定格在他似笑似淚的臉龐,似乎也真戲謔了。或許電影仍然得帶給人們希望,畢竟水仍然帶有柔情的意象,先令我們一往情深,才漸漸成為禍水。
縱使苦難終將降臨,我們仍將永遠記得:李奧納多與愛人在浮游發光的海水裡浪漫淺潛的夜晚、麥肯迪尼斯在海邊嬉戲逗失和情侶破涕為笑的溫暖、戴維森的小狗在渡溪時盡情追逐水鳥的模樣、戴維森與狗狗在水塔裡裸泳的快樂,以及她最後終於穿越沙漠、抵達一片湛藍海洋的美好。

邀我分享電影的編輯問我,在第三篇文章中,是否將為讀者「解決」。他用了相當美的譬喻:「就像是妳帶著聽眾一直在和弦上快速即興,一方面考驗觀眾是不是有功力跟得上妳,另一方面觀眾也期待著聽到音樂被解決,回到主和弦的根音,做一個ENDING。」
假若所有的自由,都來自於對遠方未知事物的嚮往,那麼在離鄉背井後,是否將回望自己所來的方向?假若天空中落下的一滴滴雨水,與川河湖海都來自相似的源頭,那麼在奔流不息的永恆中,是否也總回歸同樣孕育潤澤的地方?
藉由「水與自由」,前兩篇文章分別探索了極限與邊界,第三篇或許是重返來時路──家園──的時候。這篇只分享兩部電影:《悲傷草原》與《流浪者之歌》,故事背景都位於臺灣主流視野外的巴爾幹半島。受亞得里亞海、地中海、黑海環繞的巴爾幹半島,充滿山脈與丘陵,孕育了許多極限運動好手。與亞洲之間的一塊內海,則是世界上最小的一塊海洋:馬摩拉海。
這塊受水包圍,昔稱「奶與蜜的土地」,本應是受祝福與眷顧的地方。然而,由於上個世紀領土、主權糾紛不斷,成了兵戎交接的歐洲火藥庫。六年前春天造訪時,我仍見路上留有坦克車的路牌標示;許多家族至今仍受家破人亡所苦,許多民族對離散及顛沛的經歷仍記憶猶新。
此外,這也是許多羅姆人(Roma,舊稱吉普賽人)定居的地方。素來遭受歧視的羅姆人,縱然在東歐許多國家受社會福利政策的保障,然而這樣的賦予,也成了當地主流族群與羅姆人之間的爭端。

《流浪者之歌》便是塞爾維亞導演庫斯杜力卡(註)以羅姆人命運為題的電影。(由於1988年這部電影發行時的名稱為《Time of the Gypsies》,以下忠於原作,稱「吉普賽人」。)其中大量使用以水為題材的畫面,揭示吉普賽流浪命運中的荒唐與深情,當黑色幽默與純粹的童真重疊時,一段關於成長的故事,竟令人心如刀割。成長,究竟是祝福,抑或是詛咒?家園,究竟是港灣,抑或是再也回不去的他鄉?
在一幕如夢的場景裡,男主角與愛人赤身躺在一座小船中,靦腆地嬉樂,在眾人手舉火把點亮的河流中漂行,有如一場婚禮。這樣的浪漫原是男主角的冀望,然而當這樣的冀望終於在數個月後有機會開花結果時,離鄉打拼後又返鄉的他,卻早已成了絕望之途,失去做夢的能力。
「如果沒有夢,吉普賽人還是吉普賽人嗎?或就像一座沒有屋頂的教堂,一口啞了的鐘。」他跳進河水裡救起小貓,想起祖母說過的話。「我愈是絞盡腦汁想知道該怎麼辦,我的腦就愈震盪,而我也離真理愈遠。那時我告訴妳:『我自從逮到自己說謊後,就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妳告訴我:『若你再也無法相信,那麼上帝會遺棄妳。你會對上帝和對人都不好。』」
踏入現實社會,逃不過謊言世界的爾虞我詐,便將自己也成為一名騙徒,自有一丁點妥協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無法回家的路──這樣的暗示,用在刻劃吉普賽社會、或任何少數族群的社會中,都相當適用;然而,即使套用在描述身處類似文化環境中的我們,自幼年長為成人而失去純真的過程裡,相信也有不少人同樣因共鳴而心碎。

《悲傷草原》講述的,同樣是在顛沛流離中成長、在浪跡天涯中遭遇現實的故事。以一次大戰後的希臘為題,導演安哲羅普洛斯再次以大環境下小人物的感情波折,傳達自己對家園的深厚情感。
即使是悲劇,安哲羅普洛斯的畫面依然浪漫得令人屏息:村莊浸水後的家戶行船、草原中的馬匹停駐著凝望隨風飄揚的新娘禮服、大船停靠的海港、雨中與失散的雙胞胎重逢……
與許多描述大時代下的家庭故事相仿,雖每世代的性格各有不同,卻似環環相扣地導向了無可避免的悲劇。《悲傷草原》甚至在希臘內戰的脈絡下,讓好不容易重逢、彌補天倫之樂的家人,走向自相殘殺的命運。
不知為何,許多講述家園的電影都喜愛使用水與火的意象,似乎暗示大自然、大環境的力量足以宰割個體。(寫到這裡,我又想起塔可夫斯基的《鄉愁》。)

老樣子,這篇也不想過度詳細地講述劇情。或甚至該邀請大家拋開任何詮釋,帶著你對於大自然的嚮往,細細地品嘗這些蘊含水、自由、家園的故事。
我無意對任何開放式的題材加以「解決」,又或者,這般的探索將導向愈來愈多的謎團──或許每人看見的是不一樣的世界,不同的故事情節,不同的理解。然而,唯有當作品真正地進駐了每個人的內心,多采多姿的靈魂的能夠與其產生各異其趣的交會,我們對他者的想像,也才有機會更誠實地回到自身的樣貌,放在最純粹、最適得其所的位置。
註:「庫斯杜力卡」沿用臺灣翻譯。然實際上,Kusturica若依塞爾維亞語來唸,或應翻譯成庫斯杜力「擦」或「查」較為忠實。